Mia Brock

【精灵宝钻】【梅熊】心碎希姆凛之歌 (HE完结)

【简介】:一篇费诺里安在希姆凛意外饲养了重生小熊的故事,尽管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4.5w一发完~
【时间线】:从泪雨之战后到火山口。

私设多,bug多,一些事件时间地点有调整。可接受的话欢迎食用这枚苦芯甜饼越往后熊熊浓度会越高。

赶上二家周小氩熊这一天很幸运!基本上每一只熊崽都会出场!






1冻蓝莓

我是一名光荣的希姆凛居民。希姆凛的领主梅斯罗斯殿下是我在全阿尔达最喜欢的精灵。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见过他你就会知道。当见到别的精灵,你们彼此问候“日安”会是恰当的。但是见到希姆凛的领主,你只会想说“哇塞!”,即使你每一天都会见到他。


然而,一桩有悖常情的事实是,我对希姆凛领主说出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哇塞!”,而是矜持的“哇!”。据说,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很小的精灵,小到能被紧紧地裹在一个蓝布包里,眼睛都还睁不开,只会发出类似“哇”或者“呱”的乐音。玛格洛尔殿下说我那时小得像颗蓝莓,他一直困惑他的长兄是如何站在高高的要塞之巅,一眼就看到了城门外的一颗冻蓝莓,然后飞似的把它捡回家烤火的,即使是精灵的目力也不至于此啊!我并没有见过蓝莓,却也没附和他的困惑。我说:那可是梅斯罗斯殿下啊!!不知道我这完美的回答究竟哪点招致了玛格洛尔殿下的不满,他揉乱我的头发,撂下一句“你是个没救的小精灵了”,然后夹着小竖琴去和别的精灵玩了。


可是!亲爱的玛格洛尔殿下!如果你问别的精灵这个问题,他们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的!我没有指出这点是因为我怕你真的挨个去问,然后再没有精灵能和你玩啦!我完全是为了你好啊!


我沉默地坚持了很久。直到后来的一天,我对“梅斯罗斯殿下何以远距精准定位一颗冻蓝莓”这个问题有了全新的看法,而这完全要感谢凯勒巩殿下。


那天凯勒巩殿下来希姆凛找梅斯罗斯殿下,谈完事情后撞到了蹲守在门口的我——我计划着等凯勒巩殿下一出来,就冲进去找梅斯罗斯殿下带我去小森林探险!!没想到凯勒巩殿下走得和我一样急!我俩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他纹丝未动,我却差点滚到走廊的尽头。这哪里是一位金发的殿下?简直是希姆凛的铁壁铜墙!


见我滚速惊人,天生的猎手凯勒巩殿下不甘人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我前面堵住了我的去路,因此我幸而没有撞上他以外的第二堵墙。看我头晕目眩,似非佳相,他趁乱一下子单膝跪在我面前,一只手搂着我,给我捋顺拧成麻花的袍子,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他凑近我耳边说:“嘘,别哭,小家伙。我会满足你随便什么愿望,只要你别告诉梅斯罗斯殿下。”


我晕乎乎地点了点头:“我想去小绅林探险。”(都怪他把我的嘴捂得太紧了!!玛格洛尔殿下把我的修辞教得很好!我很少使用戳别字!)


他一听就乐了,飞快地亲了我额头一下,然后慷慨地提出:“附赠偷偷抱着你骑马!附赠把你整个藏在斗篷里!”——天旋地转,他突然把我拎到肩膀。他风风火火地迈开步,青草香、皮草味窜进我的脑袋里。恍里恍惚,我以为自己骑在大野兽上。


小森林是很棒的地方!即使和凯勒巩殿下一起来也很棒!虽然他从来不承认希姆凛有真正的森林,他说这应该叫小花园、小菜畦之类的东西。可是我问他真正的森林是什么样,他又不回答,只是把手伸进斗篷里捏了捏我的手,问我探险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想看蓝莓。”

“你管这叫探险?”

“我还没见过蓝莓!蓝莓很可能长在死亡沼泽里!”

“那我们第一站先去死亡沼泽找找看?”

“我要告诉梅斯罗斯殿下啦!!!”


即使被嘲笑,我还是见到了蓝莓。

然后,我承认凯勒巩殿下有理由笑我。蓝莓看上去很不危险。它们生长在即使从我的视角看去也并不高大的树上,如果凯勒巩殿下肯屈尊叫它树而不是小草丛的话。我蹲下来捡了几颗完整的果子,捧给他看:“玛格洛尔殿下说我被捡到的时候和蓝莓一样大,原来只有这么大啊。”


凯勒巩殿下瞪大了眼睛,说:“然后你还信了?玩竖琴的说的话你也一字不差地信啦?他乐意的时候能让阿尔达小得像一粒芝麻!”他看我一幅受震撼的呆样,便拉着我背靠棵小树盘腿坐下了。


“我大哥刚把你捡回来之后,根本没人清楚你是个什么物种,怎么就莫名其妙出现在城门外。怀疑你是奥克派来的奸细的也有,猜你是雪原里熊王的小崽子的也有。要不怎么被叫小熊呢?”他戳了戳我的脑袋,像是提醒我要偶尔用用它。“不再是小熊了!梅斯罗斯殿下给我起了名字的!!用一颗蓝色的小星星给我起了名字的!!”我反驳,但他只是揉揉我的脑袋接着说下去:“只是没人去扫他的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他出要塞做点什么。后来你终于舍得睁开眼睛、长出毛来,这回好了。灰眼珠、黑头发,不是个诺多又是个啥?”


“那如果是你,会不会就被当作奥克啦?”我在手指上卷他软软的金发玩。


“你怎么不说会被当成一位初生的维拉呢?”他笑着斜了我一眼。我以为他没听出来我在损他,便老实地跟着嘿嘿笑了。但转瞬间他就飞快地捉住了我缠他金发的手指,连手指带自己的头发“吭哧”一声狠狠地咬了下去!!我发自肺腑的一声尖叫似乎又震掉了树上好几颗蓝莓。


可是叫完之后我发现不疼,低头看手指上半个牙印都没有,只有亮晶晶的口水。狡猾的猎手在故意吓唬我!这比他真的咬了我还让我生气!我愤怒地瞪向他,发现他已经狂笑到半折叠在自己的斗篷里,只剩一头明晃晃的金发在乱颤。假装咬别人的手指就那么好笑吗!!我的咆哮已经到了嘴边,但想到是自己先说他很可能被当成奥克便又收了回去,最后只咚隆隆地擂了他的胸甲几下作罢。


“所以,那个时候我究竟有多大!”我气愤地重新坐回他身边。

“像一只小熊......一样大。”他还在笑!他还在笑!

“一只小熊有多大?”

他望天思索了一会儿,慎重地说:“怎么着......也有一百颗蓝莓那么大。”

“那我可以捡一百颗蓝莓回家去和玛格洛尔殿下对质吗!”我重新兴奋起来。

“何必问呢?小家伙。”他偏过头冲我眨了眨右眼,“谁捡到就是谁的。”

我开心得啃了他一下,不是为了报复,很轻的。他笑了。



傍晚,我携带打包好的一百颗蓝莓(我和凯勒巩殿下分别清点过一次,对结果各执一词),威风凛凛地(被凯勒巩殿下抱着)骑马回到了堡垒。在他黑漆漆的斗篷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大家宁愿猜我是一只熊,也不相信我是一个新出生的小精灵呢?”

他愣了愣,说:“希姆凛很久没有小精灵出生了。”

“是小精灵不愿意出生吗?可希姆凛明明那么好......”

“小精灵都是很愚蠢的,他们怕冷。”

“除了我。嘿嘿......”

“除了熊崽子呗。”

“是路因尼尔!我咬你斗篷了!!”


奇怪的是我没等来他的回击。过久的沉默让我感到不安,我双手分开他的漆黑的斗篷,就像在清晨拉开厚厚的丝绒窗帘。我小心地探出头来,看到一个高大的梅斯罗斯殿下骑着他肉桂色的骏马,静静地在要塞门口等着我们。他面无表情像仅为俊美而生的雕塑,而绝非为了快乐。我不认同他这样!我大喊着:“梅斯罗斯殿下!!”猛地掀开了斗篷向他挥舞双手。他闻声果然笑了起来,驭马向前一把抱过了我和我珍贵的蓝莓布包。



“奈雅。我带小家伙去摘蓝莓了。我认为至少有一百颗。”

“你认为?”梅斯罗斯殿下挑了挑眉毛,“那我想小家伙少说也带回来了二百颗。是谁家的小精灵这样能干呢?”他笑着亲昵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几下。我想这就是传说中在希姆凛建功立业的快乐吧,我激昂地攥紧了拳头。

“是你的小精灵!谁捡到就是谁的!!”


我看到他们对视了一眼,随即放声大笑。在笑声中我感受到有什么寒冰似的东西被融化了,事实上,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切知道寒冰曾经存在。我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我不再去问在我钻出斗篷之前他们为何雕塑般久久对视,谁都不先说一句话。


好在他们很友善地向彼此道别。


凯勒巩殿下走后,梅斯罗斯殿下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到要塞城堡,然后我们一起分享了那些蓝莓,它们很甜。梅斯罗斯殿下那天的晚安吻是蓝莓味的。


总之,我永久取消了带物证去找玛格洛尔殿下对峙的计划。我不再在乎梅斯罗斯殿下捡到我时我究竟大得像一百颗蓝莓,还是小得像仅仅一颗蓝莓。一颗也好,一百颗也好,我是他的,那就行了。




2礼物

如和凯勒巩殿下吵架时所述:“路因尼尔”是梅斯罗斯殿下送给我的名字。我很喜欢它——它意味着一颗闪银光的蓝色小星星。巧的是两种都是我喜欢的颜色!也可能我是因为梅斯罗斯殿下才喜欢上它们!都有可能!


每次我去问他为什么用一颗星来作我的名字,他都会很耐心地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蓝色的。我像颗小小的蓝星躲一片银白里发亮,好像因为迷路而把雪原当成了天空。我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可我还是隔三差五去问他。因为有时候他会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回答。比如说因为我像坠落的流星一样没有清晰的来处;比如一个小精灵对于希姆凛来说太宝贝了,因此不仅需要他和玛格洛尔殿下保护我,还另外需要一颗小小的星星。


每一个回答对我来说都像是一份最珍贵的礼物。我不怕自己配不上,因为它们是梅斯罗斯殿下给我的,他不会送错礼物。


可是!这么好的礼物却被狠狠藏了起来!假如我一天和一百个精灵说话,那么大概有九十个会叫我“小家伙!”,剩下十个会说“小熊崽都长这么大啦!”(顺带一提,听闻蓝莓事件之后玛格洛尔殿下加强了对我的数学教学,他说会竖琴的人数学都好,只要音程算得勤,十以内加减法完全不用再打草稿!)


而“路因尼尔”呢?“路因尼尔”像彻底没存在过一样。当然,我也不讨厌“小家伙”,毕竟我确实就是希姆凛最小的一个家伙。“小熊”也可以凑活听,毕竟大家这样叫的时候总是开心得不得了。可是路因尼尔,我闪着银光的小蓝星,唉......要是全希姆凛的精灵都知道我在梅斯罗斯殿下心中值得一颗美丽的星星该有多好......我越烦越揉自己头发。



——“小家伙。头发被谁弄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把我从忧愁中拽出来,我抬头看——原来是黑头发的卡兰希尔殿下正从要塞城堡的台阶上走下来——那个比凯勒巩殿下小一点,比库茹芬殿下大一点的卡兰希尔殿下!曾经,区分两个黑头发殿下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后来我发现库茹芬殿下常会把黑发低束起来,而卡兰希尔殿下永远任头发散着,不戴任何发饰。尽管他的头发更黑,还闪着漂亮的光;再后来我发现看头发也不是必要的了。卡兰希尔殿下的沉默比他的发色更深,更能把他和其他所有人区别开。即使我在希姆凛住了快要二十年,但还是没和他说过几次话。


“是我自己!”我勇敢地第一时间向他担了全责,避免卡兰希尔殿下迁怒旁人。据说他黑色的怒火绝对不可小觑,“我揉着玩了!”。我不敢说自己陷入了忧愁。大精灵总是笑话小精灵的忧愁,他们会说:“小小的精灵能有什么烦心事?”我也希望没有啊!!!


卡兰希尔殿下皱着眉头打量了我头顶的鸟窝,问:“头发好玩?”说着便撩起长袍的后摆在台阶上坐下了。他拍了拍身前的空地,示意我坐过去。我忐忑地就位了。接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小梳子开始给我梳头发。我的个伊露维塔!我的头发已经乱到即使是卡兰希尔殿下也不能再对此保持沉默了吗?那么我想事态一定相当的严重!


一开始我紧张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头发(乃至头部)存在,后来我发现不是头不在了!是卡兰希尔殿下梳头发真的很温柔很温柔!完全不会弄疼我!要知道,即使是玛格洛尔殿下也偶尔会在梳头时走神,然后扯痛我的头发,甚至扯掉好几根!一如啦!那真的是很痛的。好在听到我的惊叫,玛格洛尔殿下每次都会凑过来亲我的太阳穴好几下作为补偿,并承诺我每失去一根头发,都会再长出两根哦。但他的亲吻和承诺合在一起,却让我不得不担心新头发会从太阳穴里长出来,好在这种情况至今没有发生。


“小家伙,你的黑头发很美。为什么不好好对待它?”脑后旋绕起卡兰希尔殿下低沉的嗓音。我第一次发现它听起来有种奇怪的甜美,像是希姆凛夜晚沙沙的风带来沉睡草木的气息,也像是冬日燃着木柴的壁炉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小火花。


那么你呢?为什么不多说一些话呢卡兰希尔殿下?你明明有很好听的声音啊。


我想问却没有问出口。他这不正和我好好说着话吗?


“卡兰希尔殿下,我想你的黑发才是黑发里最好看的!”我百分之百是真心的,并且这种说法并没有背叛梅斯罗斯殿下的红发。


“哈哈!”卡兰希尔殿下笑出了声,“那么红头发里呢?”


被看穿了心思,我挺不好意思的。并不是我想见缝插针地赞美梅斯罗斯殿下的呀!可是我也不能欺骗他,所以只能尽量委婉地答道:“嗯......我想是梅斯罗斯殿下吧!当然,两位安巴茹萨殿下也......”,我焦虑地绞着手,努力转移话题:“卡兰希尔殿下,我可以......请你帮我编辫子吗?”



我感受到卡兰希尔殿下的手停住了。

我说错话了吗?难道他散着头发是因为讨厌编辫子吗?

好在他很快打消了我的疑虑,他说:“你想要几条辫子呢?罗珊朵的小家伙。”

“很多很多!”



请希姆凛的山神原谅贪心的我!因为卡兰希尔殿下梳头发真的很舒服!像在雪堆或者草垛上使劲儿打滚又被稳稳接住一样舒服!而且山神为证,他居然叫我罗珊朵的小家伙,这也太棒了吧,他好明白我的心!我不想很快从他身边走开,而且我感觉他也不想很快离开我。因为当你很着急离开一个精灵的时候,就不会对他这么温柔啦!(我摸准了规律,如果玛格洛尔殿下在早晨扯痛了我的头发,那么不用等到日落,希姆凛就会诞生一首新的竖琴曲!希望下一次玛格洛尔殿下致谢时不要光说什么小花小草小刺猬的,偶尔也提一提路因尼尔陨落的头发吧!)


编很多的辫子需要很多的时间。我们聊起天来。他问到我的功课,我喜欢的食物、颜色,和很多很多事情!


首先,他嘲笑了玛格洛尔殿下制定的数学教学计划。他说那不叫数学,那叫数数儿,何况还夹带私货,玩竖琴的懂什么算账。他承诺下次带我去他的营地看账本、核对税务,帮我在实战中成长。我实在不知道那是个啥,听了只是一味地想哭,不祥的预感很强烈,直抵嗓子眼!


好在其他的问题我们谈得很愉快!


我告诉他小森林的蓝莓有多么的甜,银光和蓝色混在一起会有多么漂亮,爬树是多么有益身心的活动,自己骑马是多么恐怖(即使有梅斯罗斯殿下的鼓励),但被抱着骑马又是多么快乐......我想到什么就连说带比划地展示给他看,累了就靠在他腿侧。他低低地笑着附和我,偶尔也用臂弯将我扳正过来,避免激动的我扯散他加工了一半的发束。不知不觉间,我肩膀上已经垂了好多条细巧的小辫子供我绕手指玩了。



“卡兰希尔殿下,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编辫子呢?”我随口问道。

“自己给自己编很麻烦。”他头也不抬。



那就更没必要问发饰不发饰的问题啦!麻烦嘛!于是我接着讲自己的希姆凛日记。正在我向卡兰希尔殿下兴奋地说到我打算向梅斯罗斯殿下申请修习剑术时,一阵冷风湿漉漉地打在我脸上,我向天空伸出手掌,是下雨了!低头看去脚下台阶砖石的湿点子已经沁成小片了。只是我被卡兰希尔殿下半遮在身下,又沉浸在自己的兴趣里,并没有感受到哪里被打湿了。


我赶忙推了推他的胳膊,说道:“下雨啦!卡兰希尔殿下。你淋湿了吗?”我想转过身去检查他的长袍,却被攥住了头发。


“马上就好了。”他无视我的问题。


“别啊别啊。”我只能扯他的袖子抗议,可他一点都不理我。我急了!!怎么能让好心帮我的卡兰希尔殿下淋雨呢?玛格洛尔殿下说过精灵淋雨会褪色的!我黑色的卡兰希尔殿下这可怎么好!


“我告诉梅斯罗斯殿下啦!!!”我迸发出一声呐喊。



卡兰希尔殿下的手奇迹般的瞬间停下了。

我虽然知道梅斯罗斯殿下总是神奇的,但是“告诉梅斯罗斯殿下”的威胁几乎从不奏效,那只是我自己壮胆的口号!

可是卡兰希尔殿下好像真的被我挂在嘴边的格言震慑住了。



——“别告诉梅斯罗斯殿下。”

我如愿转过身去却看到卡兰希尔殿下垂下了眼帘,与头发一样黑的浓密睫毛投下了一片郁郁的阴影。


我一阵慌张。我让他难过了吗?我抓住他的袖子说:“对不起。我不会告诉他的。”

我只是怕你的黑色和雨水一起流走。



“不要告诉梅斯罗斯殿下我不好。”他像没听到我的承诺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别的精灵无所谓,但我是真的对不起他。”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并不像声音那样悲伤,但里面有些东西促使我凑到他腰上使劲搂住了他。


“你很好很好!我不会骗他说你不好。”


怎么可以冤枉一个温柔帮你梳头发的精灵?怎么能?我把头猛埋进他的长袍表示自己目空一切的决心。我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让他信任我对他的信任——“你来的时候我陷入了忧愁。因为我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却永远只能被叫成小家伙。但你让我重新快乐起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小精灵总是有很多忧愁,路因尼尔。”头顶卡兰希尔殿下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但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怀念被叫作小家伙。在我的家族中,我占有这个称号最短。我很快成为了一个哥哥。”


冰冰凉的光滑触感划过我的手心,我抬起头。原来卡兰希尔殿下悄悄把我的手从他腰侧牵进了他的口袋,那里面有个暗兜。


“抓一把走。”卡兰希尔殿下神秘地笑着鼓励我,“是礼物。”


在他的催促中我小心地抓了一小把“礼物”。我摊开手,竟是一堆光彩夺目的宝石发珠,雨光下像是一捧彩虹窝在我手心。那里面有花瓣、叶蔓,有一看就熟了的果子,甚至还有游来游去的小鱼和不能多吃的晶莹糖块。我尖叫出声,实在腾不出手拥抱他,只能再次躬身向前用头锤了卡拉希尔殿下一下表示感谢。


“卡——兰——希——尔殿下!!阿尔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的送给我吗?”

“永远送给你。阿尔达只是在下雨。编剩下的辫子时用吧。我走啦。”

“进去避雨吧!!”

“不了,小家伙。”

“我去给你借防雨斗篷!”我转身要跑。

“再见,路因尼尔。”不知何时卡兰希尔殿下已经唤来了自己的马,他侧身上马,回首向我挥了挥手。



眼看着卡兰希尔殿下长发飘扬的背影越来越远,我第一次感到他像是黑色的火焰燃烧在大雨滂沱里。只是他快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他烧光的只有自己。


而我手心那颗露珠型的白宝石,像极了落在卡兰希尔殿下眼角的雨滴。




雨水的味道越来越浓。我的心一下变得很空。我跑去梅斯罗斯殿下的书房找他,看到一件黑金丝的防雨斗篷挂在书房门口的衣架上,他本打算出门吗?


他正埋头看文件呢。

“梅斯罗斯殿下。”我轻轻叫他。



他看上去有些累了。但抬眼看我的时候还是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说小家伙你在滴水呢,那么勇敢地自己去学游泳了吗?说着就把我抱到腿上,用带漂亮织锦的袖子把我的脸擦干了。


“袖子也能当毛巾的吗?”这对我来说是个新生活常识。


“玛格洛尔殿下不知道的时候能。”他递给我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袖子感觉比毛巾还要好!我的脸对我恳切地说。


在他的怀里,我的心很快恢复了自己的重量,身体也温暖起来。我告诉梅斯罗斯殿下我得到了来自卡兰希尔殿下的礼物。我小心地拘着宝石珠慢慢把它们摊在书桌上,其中有几颗压到了一封信上,好在墨迹已经干了。


“Moryo...”梅斯罗斯殿下的神色有些惊讶,“他送了你很宝贵的礼物啊。”他探向那些宝石的手指像我一样小心翼翼,就像知道自己会伤到它们一样。“它们真的很美,不是吗?小家伙。”


“是的。我好感谢好感谢他。他还给我编了头发。”我甩了甩脑后一簇簇的小辫子。一心检查我淋湿了没的梅斯罗斯殿下这才注意到它们,他低呼了一声伊露维塔,赞美了弟弟的手艺,然后低头亲吻了我的发旋。“可是天下雨啦。他送给我小宝石,让我在编剩下的头发时用。它们太好看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我也想不明白,小家伙。也许它生来就只是为了让我们喜欢,而不是想明白。”


梅斯罗斯殿下很自然开始帮我编剩在耳边的几撮头发,他右手的金属手指碰在我耳尖的触感是冰凉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手,所以不去躲开。



我忘了说,梅斯罗斯殿下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在希姆凛并不是很不常见的事。不少精灵只有一条腿,或一只眼睛,但依旧是出类拔萃的战士(库茹芬殿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检查他提供的金属肢体)。如果他们曾经犹疑自己能否继续战斗,那么看看梅斯罗斯殿下武场上的身影也会重新恢复信念。在我更加年幼的时候,我深深为这些失去了一部分身体的精灵感到伤心。在噩梦里我会被一个黑暗又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声音束缚在冰凉的石椅上,那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将身体的某一部分抛弃在这里,否则就永远无法回到家去。只有在这个选择迫在眉睫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每一寸躯体都是极为特殊的、难以舍弃的。不管少了谁,即使我能回到家去,也将再也无法过上以前的生活。


但我不怕回答那个声音——我最能够舍弃的是我的手,如果一定要遭厄运,那么我要遭受和梅斯罗斯殿下一样的厄运;我最害怕失去的我的眼睛,我不能在见过梅斯罗斯殿下之后,又再也见不到他。如果我从来都没见过他,那还好。可我睁开眼睛后见到的第一个精灵就是他,一切都晚了。


然而即使我能够选择,我还是会惊恐得醒来,然后带着小熊玩偶去找玛格洛尔殿下。我会焦急地告诉迷迷糊糊的玛格洛尔殿下我梦到了什么,选择了什么,然后哭得像真的好像谁真的已经拿走了我的眼睛。玛格洛尔殿下每次都会把我和小熊裹在被子里然后紧紧抱住,好像我并没有惶然入侵他多梦的夜晚,而本来就是他床上的一个小枕头。他不会骗我一切都很好,也不会在这时为我哼唱我心爱的歌谣。他会问我是不是在为梅斯罗斯殿下而难过。我说是。他会告诉我这没关系的,他也总是为梅斯罗斯殿下而难过。这只是因为我们很爱他,别为爱而担忧。他会在我耳边轻声重复:“你什么都没少,哪里都好好的,我一抱就知道。”


玛格洛尔殿下使我感到安全。他让我确信有玛格洛尔殿下爱着的梅斯罗斯殿下是安全的,抱有和玛格洛尔殿下一样的爱的我同样是安全的。在他散发皂香的怀抱里,我重新能够去想象明天早晨新烤的面包,小森林里生长的花草。天上的路因尼尔远远地照着我们。在第二个梦里,我和玛格洛尔殿下经常会变成辽阔原野上被同一颗蓝色星辰所庇佑的两只小兽。他把我抱得那么紧,我多怕是他吸收了我的噩梦。


雨点有力地敲打着书房的窗户,梅斯罗斯殿下的心跳声从我背后一声一声地传来。此刻,梅斯罗斯殿下存在地那么确切。我不敢想象如果哪一天我听不到他的心跳。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足以使我沉默。面对我最熟悉的梅斯罗斯殿下,我突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奇怪的是,他也没跟我一句话。难道思绪这种东西真的会因为离一个精灵太近而流淌到他身体里吗?那么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梅斯罗斯殿下的感受呢?如果不是他的手还在我头发上,我甚至感觉不到他还在房间里。


于是我观察起他的书房。


我看到书桌上一枚信封用鲜红的八芒星蜡片封了口,看上去是要寄走的样子。封面上那个单词我认识,意思是“多瑞亚斯”,我认得这个地名。凯勒巩殿下和我在小森林玩的时候用树枝在土上给我画过小地图。我还认识蓝色山脉、巴拉尔岛、希斯隆什么的。他还给我画过一个圆圆的圈叫作希姆拉德,告诉我那是他和库茹芬殿下以前的家,后来在火灾里被烧毁了。幸好他们没事!


好早之前梅斯罗斯殿下就教会我写信啦!我曾经自作主张给伊露维塔寄过信。格式、措辞都严格符合梅斯罗斯殿下对我的教导。我表达的诉求是希望一如庇护希姆凛的所有精灵;另外,如果祂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让希姆凛的冬天既下雪,又不冷,那就太好了。我特意用我的小蓝星铜章做了蜡封,但还是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哎,再也不寄了。从此祂就只活在我的口头禅里了。


顺带一说,那枚小蓝星铜章是库茹芬殿下送给我的。虽然库茹芬殿下有时候(经常)会说可怕的话,但他其实是送我礼物最多的一位殿下。我现在每天睡觉抱的小熊玩偶还是他送给我的呢。据说他刚听说梅斯罗斯殿下从希姆凛城门抱回来了一只小精灵,就火速从自己的营区杀了过来。他一股脑地倒了一堆玩具玩偶在我的婴儿床上,直接把我淹没。这是什么样的礼遇啊!在学会说话之后,我诚挚地向他表达了感谢,并试图让他抱抱。但他反而像躲鼻涕虫一样躲我,边躲边说是他该谢谢我才对,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这些破烂玩意占据了他出奔时的包裹,连他的铸造锤都得给它们腾地,凭什么?



——震惊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话给幼小的我带来的感受。小熊玩偶怎么会是破烂?怎么会有精灵不喜欢小熊玩偶?竟然有精灵不喜欢小熊玩偶?!好吧,但我还是要感谢库茹芬殿下不再喜欢小熊玩偶,不然我就要失去小面包了!(我好像泄露了小熊的名字!希望你们不要笑话小熊,毕竟取名字的是我!)


然而,这不是库茹芬殿下第一次语出惊人。那时他说他最后悔的事是把小熊玩偶和它的家人带来中州,后来他对自己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又有了别的表述。一次他为梅斯罗斯殿下复检完金属右手之后,我缠着他教我锻造——要是我能变得像库茹芬殿下一样熟悉金属的话,我就可以为梅斯罗斯殿下和希姆凛的战士做点什么了。可是他恶狠狠地拒绝了。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教小精灵锻造!锻造会使小精灵骄傲,产生可以独活的错觉,最终离开教授自己这一切的精灵。我确实又被吓到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因为掌握了昆雅字母表而离开玛格洛尔殿下,或者因为终于敢自己骑马而当真骑着小马离开梅斯罗斯殿下。我连想都无法想象这一切。


于是我问库茹芬殿下,难道你也离开教你锻造的那位精灵了吗?


他先是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他蹲下身来直到他的眼睛可以直视我的。


“没有。我没有离开他。即使他离开我,我也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他用一种近似宣誓的语气向我说到。我点了点头,说:“那真好。”——如果教导和被教导是一种永永远远的关系,那么我也能永远永远都不离开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那可真好。我抱了抱库茹芬殿下,谢谢他告诉我这一切。


他灰眼睛里火焰随之温和起来,他轻轻地拍了我的后背。他说:“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你太小。即使是我的那位教导者也不会允许这么小的精灵进锻造坊。”我被说服了。


于是我向他定制了那枚路因尼尔小蓝星铜章,他如约带给了我。除了那次给伊露维塔写信,我没舍得用过。



雨还在下。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我和梅斯罗斯殿下之间的沉默。推门而入的是玛格洛尔殿下,他来和梅斯罗斯殿下商讨下次会议的时间。接着他看到了我。他盯着我的头发看了好久,然后看向他的哥哥,什么都没再说。


我转头看到梅斯罗斯殿下勉强地对玛格洛尔殿下笑了笑,说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哥哥,我不知道他在因什么而忐忑。然后他把我从他腿上抱了下去。他亲了亲我,把宝石装回我的衣兜,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它,让我回自己房间玩会儿。我经过玛格洛尔殿下的时候,他同样亲了亲我的额头。他说:“今天真漂亮,我的小家伙。”


我不知道是自己能被一点雨水冻到感官失灵,还是他们的嘴唇真的都在轻轻颤抖。



我回到房间对自己的发辫左顾右盼了许久。点点闪光出现在镜子里。我凑近看,发现闪光的并不是卡兰希尔殿下的糖块宝石,而是缕缕金丝结在了辫子的深处。这是梅斯罗斯殿下什么时候设计的吗?难道他是因为潜心构思才沉默?


难道今天是个神秘的节日,全希姆凛只有我不知道?所以大家才都来送我礼物?


我看着小面包,小面包看着我。


我突然感受到抱起它的必要,然后劝它放心:“梅斯罗斯殿下不会送错礼物。”





3希姆凛之歌


梅斯罗斯殿下不会送错礼物。但问题的关键是我首先要确认这确实是一个礼物,而不是梅斯罗斯殿下不小心把美丽的金丝遗落在了我的头发里,虽然我不知道这何以可能。但丢东西这码事从来都是想不清缘由的。我在小森林里弄丢过新靴子(我分明记得就放在树根的苔藓上),在书房里弄丢过羽毛笔(我发誓不是为了避免练字),就连小面包都差点在某次探险中永远离开我!一如啊,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带它离开过房间,即使感到孤单,我也忍受孤单!!没的说,为了朋友!


我在尽可能不破坏耳边两绺发辫的情况下把金丝拆了出来,用手帕仔细地包好了,决定在晚餐后找梅斯罗斯殿下问个清楚。真是奇怪,刚才在书房里,我连开口向他说话的能力好像都失去了。但是转眼间,我好像又有一千句话想要跟他说。


晚饭我吃的心不在焉,好在玛格洛尔殿下也没紧盯着我。看上去像是有一首新的竖琴曲正在把他从我们身边偷走。

可我没有看到梅斯罗斯殿下来吃饭。


这没什么,他有时候会在书房吃点兰巴斯了事,因为他每天要看的文件真的真的很多。我向他抗议过,毕竟玛格洛尔殿下曾告诉我:精灵如果不吃饭就不会长高。显而易见,梅斯罗斯殿下已经长得很高了。我想他也没有太多长高的余地了,那么如果他再不吃饭就只能往矮里长了。他听了只是摊摊手,丝毫没被我吓唬住。他说那你算算我多少年不吃饭才能重新变得和你一样高呢?和你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梅斯罗斯殿下!你这就有点苛求小精灵了!!这分明是卡兰希尔殿下才能算清楚的事情!



我应该坚持的,我应该更强硬的,可是梅斯罗斯殿下说他省下的时间会用来给我讲晚安故事。哎。谁会再闹呢?愿一如保佑兰巴斯,别让梅斯罗斯殿下长到比我还矮,谢谢了。


所以,他今天没有来吃饭我也没有闹。我想,他总不会忘记我的晚安吻,就像月亮不会忘记要亮。那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只要等它升上来就好啦。


我早早地换好了睡衣,窜进我的被窝里,又火速窜出来把小面包一同带进被窝。(真是忙中出错啊!哪个有理智的精灵会忘记小熊玩偶也要睡觉呢??)


月亮慢慢爬上了夜空,今天它的颜色很淡很柔。几缕勇敢的风越过了我半闭的窗,它们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小森林里的莓果快要成熟了,而今晚它们要先睡觉啦。我也有点困了。我想去梦里试吃一下,有点酸我也不在乎,不在乎......


可我怎么能去梦里呢?


我还没有得到梅斯罗斯殿下的晚安吻。我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去睡觉。这就好比你不能在不敲门的情况下,就闯进别人的房间。我也不能在没有得到梅斯罗斯殿下的一个吻的时候,就粗鲁地跑进梦乡,我不能......那样的话小森林不会欢迎我进入,果子不会允许我尝它,月亮也不会甘心为一个没有得到晚安吻的小精灵而亮,如果我是月亮我也不会甘心的......


我不能任由几缕微风就把我从将要到来的梅斯罗斯殿下身旁拖开。我决心去想象一些可怕的事物。想象一些我绝对不想梦见的事物。我想象起希姆凛的战士们提到过的半兽人......我想象起一个物种有一半像小面包、一半像我......那真的是很糟糕的事。我赶紧把小面包放的离我远了一些,避免我脑海中可怕的画面传染给它。


可是不能抱着小面包一下子就让我感到孤单了。



梅斯罗斯殿下快来吧。

你快点来亲吻我吧。

我害怕半兽人。我害怕你送错了礼物。

玛格洛尔殿下被竖琴曲偷走了。难道它把你也一起偷走了吗?

我恨竖琴......我再也不要算音程了......



就在我忍不住伸出手要把小面包重新抱紧的时候,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那样熟悉的红铜色长发,我等了一晚上的梅斯罗斯殿下。阴影里他高大的身姿显得无比疲惫,但他还是那样轻地来到我身边,而不像我似的在玩疯了之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骗他抱我。

 

“梅斯罗斯殿下!”我忍不住从床上半挺起身来搂住他,“你来了!”


“是啊,小家伙。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梅斯罗斯殿下把我抱在他怀里晃了晃,“我来得太晚了。对不起啊。”


“我等你呢,我不困的。”像为了证明我精神着呢似的,我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手脚并用紧紧扒到了他身上,能这么紧地拥着他我终于感到踏实了,我从云端那些恐怖的幻想里降落回希姆凛堡垒。他拍了拍我的后背,让我回被窝去,要冻着了,但我只是把自己的头埋进他肩头堆着的红发,拒绝出来。他放任了我,他也低头抵上我的肩膀。他闻起来一半像枯叶,一半像嫩芽。



“我很想你了。”隔着如云的红发,但愿他还能听清我说的话。


“对不起啊。”梅斯罗斯殿下再一次地说,“我让你等了好久。”


“我原谅你了。”我转过头亲上了他的耳尖。“但你一次也不能忘了亲我呀。不然我就不能睡觉了。不睡觉的小精灵是长不大的。”


众所周知,这又是玛格洛尔殿下的话。


他终于笑出了声。他坐到床边,轻巧地把我从他身上移入了被窝,像是从枝藤上摘取一颗已经沉得过分了自己却不自知的大果子。然后他俯下身亲吻了我的额头,停留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你当然会好好长大。我的小家伙,我一天明亮似一天的小家伙。你使永寒之地变成星辰的家园。愿你的梦境永远甜美安详。”他的嗓音发哑。我的梅斯罗斯殿下真的很累了。


我不好意思地向梅斯罗斯殿下点了点头。


我甚至不擅于翻到马背上,我该如何翻越崇山峻岭成为一颗蓝色的星辰而使他骄傲呢?也许等长大后我就会知道。


如何成为一颗名副其实的星辰是属于未来的谜题。而就今日而言,我要先搞清楚的是那件“礼物”是否是名副其实的礼物。


我从枕头底下把手帕包取了出来,小心地摊开了它的四角。“金丝是礼物吗?梅斯罗斯殿下。我担心是你弄丢了。”


“是的。小家伙。”他停顿了一下,“你比我更配拥有它。”


然后他停顿了更久。


我应该说谢谢梅斯罗斯殿下,但是我想等他说下去。


“路因尼尔,”他艰难地重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今天在书房里我一直在走神,即使你就在我眼前。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本就没有分给你多少时间。即使......”梅斯罗斯殿下的眼眸逐渐被我所不能理解的悲伤所填满,“即使你那么需要我的时间,我也同样感谢你的陪伴。我不愿将你欺骗。”


“那时你在想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梅斯罗斯殿下。”我拉住了他放在我被子边缘的手。仅仅是看向他的眼睛,我就快要流泪。我不敢想象如果我能共享他的悲伤。


“我在想我最......最好的朋友。他离开了很多年。”


“为什么会离开?”


“因为我。”


他坚持与我进行坦诚的目光接触,大概是因为“不愿将我欺骗”。但我知道他开始勉强自己,因为他被我拉住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就像他在雨声中亲吻我额头时的冰冷双唇。


我的心随之颤抖。


我知道我的梅斯罗斯殿下是比火还要热的精灵,我在他的怀抱里长大,希姆凛的寒风都动不了我分毫。我知道我的梅斯罗斯殿下是最好的精灵,没有精灵会“因为他”而离开他。那可以是因为霜、因为雪、因为一如不肯庇佑,但不会是因为那个精灵不再想留在梅斯罗斯殿下身边,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不要他那样说。我不要他的嘴唇变冷。我不要一个单手持重剑的精灵的手在我的手心细细颤抖。我不要再听他说一句抱歉,半句都不要。一股冲动烧走了我的眼泪,我再一次从被窝里挣了出来。我愿意做一切事让他感觉好起来。


“我从不知道在一个精灵面前想到别的是需要抱歉的事情!”话出口我才发现我的声音有多大,“那样的话,我才亏欠你更多的抱歉!”


“每天早上,我对你说:‘早安梅斯罗斯殿下!’,但看到你的红发,我满脑子都是希姆凛黎明的霞光照在雪山上;每天中午,我对你说:‘午安梅斯罗斯殿下!’,你对我笑,你以为我只看到你,但事实上我却好像掉进了小森林的花丛,眼里全是日光下的蔷薇科花朵;每天晚上,我对你说‘晚安梅斯罗斯殿下!’。你不会忘记亲吻我额头。你以为我只感受到一个吻,可实际上我感受到月光下夏季的莓果正在变熟,我偷偷吃下了一整串。梅斯罗斯殿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许许多多的念头随时都能把我从你身边偷走,尽管我们的时间那样不多。如果一定要说抱歉的话,那个精灵也会是我。你明白你不需要为任何事抱歉了吗?”



我不知道这些话语在我脑海里转过了多少年头。它们曾经是透明的、没有形状的,像是小森林里树木的断口流出的胶泪,像是柔软的肉躲在不开的贝壳(玛格洛尔殿下曾在海边生长)。一些词语、一些闪念像硬硬的种子硌着我的心。我知道我有了重大的秘密,我知道我有东西要藏,只是我丝毫不明白被我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不明白任它们生长发芽会糟糕到什么份上。可是,每一天,每一个早上、中午、夜晚,每一次我见到梅斯罗斯殿下,每一次他不假思索地把我揽在他的臂膀,那些不确定的东西都会变得更加确定,那些没有颜色的东西都会被打磨得愈发晶亮。最后,不开的贝壳结出了自己的珍珠,它敞开了自己的家。贝壳想打一个赌,赌珍珠不是恐怖的事物,赌收到珍珠的精灵不会讨厌它。


我紧紧握住了梅斯罗斯殿下的手,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他惊讶地看向在深深的夜里突然大嚷大叫的我,然后竟放声笑了起来。他滚到了我的被窝里。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捏住我的脸说:“你是个什么样的小精灵啊。”然后又响亮地亲了我几下。我为他的笑声而重新开心了起来,我早该告诉他,把一切都送给他,他是个多么宽容的殿下啊。我更加响亮地亲了回去。“是你的小精灵啊!”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我觉得现在倒更像是玛格洛尔的小精灵。你到底看了多少他的书呀?”


我滚到他怀里去撞他,弃养小精灵是很坏的。虽然玛格洛尔殿下也不会不养我。


“谁教你认的蔷薇科花朵?”费诺里安真奇怪!一笑就停不下来!


“上次安巴茹萨殿下来带我摘小花!然后摘一半,他们去抓鸟了,我迷路了!目前只认到蔷薇科!”


“那我真是要替我两位年幼的弟弟向希姆凛的吟游诗人致歉啊。”梅斯罗斯殿下行了一个漂亮的礼,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不听道歉!”我再次滚向他发起冲击。他发出受伤的声音平躺到我身边。


“小家伙”他凑近我耳边,“明天把这些和玛格洛尔殿下再说一遍。你去逗逗他。”我点点头,给了他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不久,他在我的小床上睡着了。我的梅斯罗斯殿下真的很累了。


今天轮到我们两个分享同一个梦。梅斯罗斯殿下说这会是个好梦。那么我只要很小的一半,剩下的全都给他。他的呼吸浅而均匀,我伸手抹掉了他眼角挂着的泪珠。我想那只是因为刚才的欢笑,那停不下来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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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跑去玛格洛尔殿下的琴房复述了我如何把心里想的事情一股脑儿地都倒给了梅斯罗斯殿下。他笑得一点都不比他哥哥轻,尽管他说他很喜欢那些话。


他高高地把我举起来转了好几圈,兴奋地说我是他在希姆凛最宝贝的小精灵(即使我都转晕了也知道希姆凛只有我一个小精灵!),说我是他在希姆凛捡到的一块宝矿(一如在上!是梅斯罗斯殿下捡到了我!捡到我的是梅斯罗斯殿下!)。我使劲地拍了他的手臂好几下,他才肯放我下来,我忽然意识到玩竖琴的玛格洛尔殿下其实真的很强壮,大概是经常搬运竖琴的缘故吧。


但今天他好像格外乐于搬运我。我才被他搁置在地上,又被他拎到了椅子上。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他昨天刚好新谱了三段式的曲子,不如就把我的早安、午安、晚安梅斯罗斯殿下填进去,加上竖琴、长笛外加小鼓去演给梅斯罗斯听。就算他脸皮厚得像希姆凛的城墙也应该脸红一回了。他快乐地推了推刚从晕眩中恢复的我,问我想不想去逗逗他。


我只能点头了。命中注定他们要成为兄弟啊!


总之,下一次见到梅斯罗斯殿下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拿着面羊皮小鼓了。哎。


我身边是神采奕奕的玛格洛尔殿下和他的竖琴。他火速把竖琴和鼓的谱子都调整好了。他贴心地只为我分配了很简单的节拍,每个乐段由我的早安、午安、晚安作为起始。


梅斯罗斯殿下看到我们俩的阵仗便头昏一般向后仰去,而后又笑着用昆雅说玛卡劳瑞是不入流的坏音乐家。玛格洛尔殿下不为所动地垂首拨弦,流水般变换手法,神祇般不可侵犯。如果不是他紧紧抿住的嘴角终究还是逸出了偷笑的痕迹,我当真以为他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他接着我的旁白开嗓。


玛格洛尔殿下的嗓子没话说,他真的知道该怎么让阿尔达变成一场梦。他造出一颗太阳,金色的光醇厚如蜂蜜,他操控着丝丝缕缕的金光,把我们缓缓带到希姆凛雪山的最高点。然后红色突破了重围,他用高音在夜色制成的厚重天鹅绒中破开一个口子,黎明的颜色流淌而出。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抹颜色,急切地反复追问梦里的梅斯罗斯殿下,那是不是你的红发?那是不是你的红发?


玛格洛尔殿下猜得对,梅斯罗斯殿下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向玛格洛尔殿下摆了摆手,心里大概叫着伊露维塔。


可是中午照样会到来。玛格洛尔殿下每拨动一根琴弦就会开出一朵蔷薇花。他的换上明快而夸饰的花腔,耀眼的日光藏在花苞的深处,它们生长,它们开花,然后瞬间又坠落到我们的手心上。玛格洛尔殿下就站在白光的中心捧着他的那朵花,带着全阿尔达最恳切的天真,转也不转眼睛地对梅斯罗斯殿下说,这是你的脸颊,这是你的脸颊。


梅斯罗斯殿下好像放弃了挣扎。他闭上眼睛笑着向玛格洛尔殿下摇了摇头头,又点了点头。他美丽的耳廓开始泛红了。我不用看玛格洛尔殿下都能知道他一定为此得意到不得了。


所以晚安,梅斯罗斯殿下。我最后一次轻击小鼓。玛格洛尔殿下的时断时续的吟哦近似耳语。一张柔软至极的薄羽绒毯缓缓在他的一呼一吸间织就,斑斓的夏季浆果从此不生在田野里,而长在羽毛上。玛格洛尔殿下的昆雅咬字比雨雾中晕开的月光还要轻柔,他用受伤般的气声向梅斯罗斯殿下求证:这就是你的一个吻所意味的。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竖琴的最后一个音落下。

梅斯罗斯殿下无可奈何地起身拥吻了他的兄弟,承认自己的弟弟算是入流的坏音乐家。看到梅斯罗斯殿下确实红起来了的脸,玛格洛尔殿下则笑到颠来倒去不能自已,他蜜棕色的长发随之上下翻飞。他想说一句“感谢希姆凛领主慷慨的赞美”,却被自己的笑声打断了好几次,最完整的一次他坚持到了“希”字......他变得一丁点都不像刚才那个能一口气把我们拖到希姆凛巅峰的造梦者,而像是在笑声的海洋里颠簸航行的一艘小船,树叶折成的,随时都会被打翻淹没。我和梅斯罗斯殿下也被传染得笑了起来,我们故意一遍遍地问他“您要感谢什么来着?”“希什么?”,最后和他推搡成一团。


“感谢您的厚爱,领主大人。”玛格洛尔殿下最后清了清嗓子,“此曲的作词者是年幼而伟大的路因尼尔,或许您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曲中提及的种种风物皆来自作词者路因尼尔生长的故乡,您的属地。相信您不会介意用自己属地的名字命名它,为之更添几分庄严气象。”


“只要你愿意在一次不落地在阵前领唱。”梅斯罗斯殿骄傲而无畏地回答。


他们再次笑着拥抱了彼此。


我则飘飘然地坐在梅斯罗斯殿下的臂弯里,因为我拥有了一首自己的希姆凛之歌。那曾经把我的心脏硌得生疼的小小种子开出了花,而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都喜欢它。





4剑术课

自从我上次和卡兰希尔殿下念叨我打算向梅斯罗斯殿下申请修习剑术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夏天的尾巴,我终于正式提出了自己的申请,但却并没有得到批准。


梅斯罗斯殿下一向相当鼓励我学习新鲜事物,连爬树和制作干花书签都算。在我疯狂想和小动物说话的时期,就连凯勒巩都应他要求来给我开过动物语入门课。但是两周后我就放弃了,简直比卡兰希尔殿下的账本还难懂。“你看起来很适合烤着吃”这种话真的是可以对小鹿说的吗?总之,反正我有什么想和小动物说的,可以去找凯勒巩殿下翻译嘛,课嘛我就不上了。梅斯罗斯殿下也没有因此就对我失望,他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小精灵成长的必经之路,像安巴茹萨殿下那样坚持到现在反而比较值得担忧。


可是,向来愿意我当个博学家的梅斯罗斯殿下这次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叫我伸出双手,然后翻过来调过去端详了半天。然后又攥住我的手腕捏了又捏。他看我的手时,我也在看他的手,他手背上贯穿着几道浅色的伤疤,就连精灵的愈合能力都没能彻底战胜它们,它们一定曾经很深很深。我更想学剑了。我想在他每个可能受伤的时刻都在他身前保护他,而这就要求我手里起码要有一把剑。


“小家伙,再长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得出结论,“这样小的一双手是不应当拿起剑的。”


“先拿嘛,”我把手抽走拱过去耍赖,“很快就长大了。”


“先长大。”梅斯罗斯殿下不容置疑地结束了对话,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之后我频繁去找梅斯罗斯殿下重新检视我的双手,希望它们在所有我不注意的时候都在悄悄长大。但梅斯罗斯殿下的回答从不改变,尽管有的时候他会亲吻我的手心一下作为我再次落选的安慰。后来他告诉我,小家伙,相信我长大不会这样快的,等到冬天再来吧。


可是等冬天到了,他又会说希姆凛的冬天太冷了,要我等到春天吧!我完全可以猜到!


于是乎,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自学过程,以偷看亲卫队演练为主,以脑海里想象为辅。


在我窝墙角偷看的第三天,梅斯罗斯殿下的卫队长希尔南拎住了我。问我来干什么?


希尔南队长是为数不多的至今仍坚持叫我小熊崽的精灵之一,据说他当年还下了赌注,我相信那笔注一定不轻,不然不至于执念至今。他在希姆凛是梅斯罗斯殿下除外最高的精灵,一头银发飘在风里神气极了,眼睛也是明晃晃的银灰色。说不定他小时候也像凯勒巩殿下一样曾被当成个奥克。对这样一个眼睛雪亮,又认死理的精灵扯谎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这几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那把剑舞起来可是密不透风。


“尊敬的希尔南队长,我来看你们演练!我想学剑术!”


我预备告诉他我没有通过梅斯罗斯殿下的审核,我的骨骼还不够成熟,他建议我在冬天再去复试等等。但他根本没要我再开口。他点了点头,说一个小精灵总要会一些防身术才好。然后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在演练结束后再来找他,扭头带队去了。


我感到惊讶!难道精灵真的能一夜长大??趁希尔南队长的演练还没有结束,我打算回城堡去问问梅斯罗斯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路上被我碰了个正着的是玛格洛尔殿下。我拉住他袖子问他我看上去长大了吗?他上下打量了两眼,说没有啊。我问他不需要看看我的手吗?他说不需要啊。他用一只手把抄起来颠了颠,并坚持自己的判断。


于是我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我申请剑术课的离奇经历。他听完之后叹了口气,说别担心,梅斯罗斯殿下只是太怕看到你和沾点危险的事物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了,他的心受不了这个。这方面的事你还是别相信他的判断了。我反驳道他也没不让我和凯勒巩殿下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啊。玛格洛尔殿下笑了。他蹲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要不说他判断会失误呢。”我有点沮丧,我说那我是不是不能指望梅斯罗斯殿下亲自教我了啊,或者我是不是应该不学了啊,我可没想过他看到会伤心。


玛格洛尔殿下摇了摇头。他说:“别担心,我会去和梅斯罗斯殿下说。那是他的心结,但不该是你的。别为梅斯罗斯不能亲手教你遗憾,希尔南当初是和他一起练习的,从没比他差过。”我完全相信玛格洛尔殿下的说法。希尔南队长有多厉害我已经见识过了。但大概我看上去还是有些低落。玛格洛尔殿下又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我哥哥当剑术老师时并不像平时那么好脾气,有几次对练完恨不得我不想理他,他也不想理我。我阿塔教都比他温柔。”


我笑了。想象小小的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相互赌气是很好玩的事情。


“那怎么又理了呢?”

“被阿米敲头。”

然后我们都笑了。



玛格洛尔殿下鼓励了我,嘱咐我不要受伤。还叫我放心大胆地完全信任希尔南队长,他是耐心又优秀的好师傅。


学习别的技能我确实没多少长性,但练剑术我是真的用心了!一开始的动作都是重复性的,像挥剑啊,脚步啊,说有趣是不可能有趣的!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做。比如希尔南队长要我挥五十下剑那我一下都不会少,不管他有没有在数。我希望自己快点变成强壮的精灵呀。这样才能保护梅斯罗斯殿下。我越长大越知道他是会受伤的,也是会流眼泪的,就算他勇敢到超过所有精灵,但还是有一些事情会让他颤抖。如果我甚至冒着让他伤心的风险学习剑术,那么就不能让这变成徒劳呀。


后来的练习就更复杂啦。不过玛格洛尔殿下说得一点没错。希尔南队长是很好很好的师傅。他把每套动作进攻和防守的步骤都拆解得很清楚,还会编一些很形象的口诀或者设计故事场景帮我理解什么时候该用哪招。他扮演火龙、奥克、半兽人都非常有一套!即便如此,我有时候还是跟不上。有时候连我都看得出来自己有点笨了。我抢先希尔南队长说:“我是不是你教过最笨的学生啊?”但他每次都会不假思索地摆摆手,像要挥走一只恼人的蚊虫一般,然后拍拍我说这才到哪儿呢。我也不知道是哪些师兄师姐为我创下了惊天动地的最笨记录,能让希尔南队长如今对我如此包容。但我谢谢那些陌生精灵,深深的。


训练里磕磕碰碰当然是少不了的啦,像抢扑时跌破膝盖,或者极限格挡时磕破胳膊肘都是很常见的事!不过这些也难不倒我。我知道精灵的伤口恢复起来是很快的!而且我发现当你沉浸在自己做的事时,是不太会感觉到疼的。反而是每次希尔南队长把我拉起来,夸我“干得漂亮”,然后“嘭”地撞我的头那一下是真的疼!一如哟,我算是明白一个精灵该如何成为一颗星星了。你不去找星星,星星也会自己来找你,还不止一颗!


看到我练习认真,也不怕磕疼,希尔南队长跟我关系一下子变得更亲近了。虽然之前他也没有觉得我是一个不好的小精灵(毕竟熊性本善,他说),但他认为我显然已经被梅斯罗斯殿下娇惯成一滩糊糊儿了。他本以为我练两天挥剑,就会哭着去找梅斯罗斯殿下看手上磨的小水泡了。我心想我才不会呢!他连看到我和剑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都会难过,那要他看到我和剑和水泡出现在一起岂不是更糟?我就是为了保卫他的快乐才学的。每次被磕碰到哪里,我都会拖延一会儿再回城堡,比如在小森林里逛一逛。只要给伤口一些时间,它们就会看起来好一些了。即使回了城堡,我也悄悄悄悄地走,不像以前一样满要塞地跑着去要他抱。我希望他再次看到我时,我已经好好的。可有时他却好像在等我,不管脚步多轻他还是会发现我,不管我藏得多好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到我磕碰到哪里了(我算是明白精灵的目力有多神奇了)。每次他把脏兮兮、热烘烘的我硬搂在怀里的时候,我都真心为他的长袍感到抱歉。他有时候还会自顾自地说已经学得挺好了,小家伙,还要学到什么时候呢?也不管我的那几个招式他是不是用一只手指就能使得出。


梅斯罗斯殿下惯常不是这样的。哪怕是我不擅长的技能,只要他看出我尚存兴趣,他就会帮助我继续下去。我罕见的几次骑马经历就是受他鼓励。我总觉得小马会嫌我太沉,然后被惊到把我甩下去。但梅斯罗斯殿下总会用很可信的语气说:“怎么会呢?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还很会捋小马的毛,边捋边对我那匹枣红小马说:“你是一匹多好的小马啊,多么好啊。你不会让小家伙受伤的对吗?”凶神恶煞的小红在这个时候总是变得很配合!总之,他把我和小马都夸得不好意思了,所以只能勉力为他做到最好。但他也不能每次都来做马前动员啊,这还没有他直接抱着我省事呢。想真正掌握这门技术,我可能还是得找到办法让小红像爱他一样爱我,起码别讨厌我!


哎,可是剑术好像确实不一样了。有时我被磕碰到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真的对他做了糟糕的事。我知道梅斯罗斯殿下是想保护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永远习惯性地把我看成是一个比我本身更小更弱的精灵。也难怪他这样想。确实,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剑术课上我有时会在希尔南队长描述的场景里偷偷加上一个梅斯罗斯殿下。当我学习劈刺,我会想象被我所切碎的正是一个飞向梅斯罗斯殿下的不明物体,哪怕事后查明那只是一朵玫瑰花;当我学习格挡,我会想象我挡开的恰是刺向梅斯罗斯殿下的一把剑,哪怕我再清楚不过眼前执剑的是希尔南队长。我设想梅斯罗斯殿下陷入小小小小的危险,不,不是危险,而是小小的麻烦。这样,我就能为他而来。这样的幻想或大概是非常自私的。梅斯罗斯殿下永远不会反过来希望我遇到任何危险或麻烦,我知道。



就这样,夏天的尾巴在练习中溜走了,转眼又过了一个秋。


希尔南队长带兵操练的任务越来越重,直到后来一点给我的时间都分不出了。不过他告诉我我可以出师了,入门技术就是这些了,我完成得很好。我问他,这样我就能成为一个战士了吗?他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之后他告诉我:他从来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战士,但他就是成为了。我于是又问,那么我可以多少保护梅斯罗斯殿下了吗?如果我努力练习的话,可以在未来像你一样加入他的亲卫队吗?


“你能否保护他要取决于他遇到的是何种危险,而加入亲卫队首先需要领主接受你的效忠。”希尔南队长一板一眼地告诉我,随后他微微笑了,“努力练习吧小家伙。你是令我骄傲的学生。我看到了你的坚强和一颗很好的心。”


然后他罕见地拥抱了我,他亮丽的银发拂过我的脸。


我和他说了很多谢谢师傅,我非常感动。


如果不是他趁我不备又撞了我的头。





5承诺

这个秋天梅斯罗斯殿下的弟弟们来得格外频繁。每次都来去匆匆,也没有时间再和我玩。即使我也看得出,他们每次都带着期望来,带着失落走。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今天又是我独自练习后悄悄摸摸溜回堡垒的一天,穿过走廊时我吓了一跳。


凯勒巩殿下的声音震天响,书房的门根本关不住——“多瑞亚斯的强盗借偷来的赃物装点门面究竟又有什么廉耻可言?卑鄙的懦夫!当我们是死了吗!我不信你们的内心不同样在诅咒!”他的声音粗哑,不知道已经喊了多久了。


“即使我们不能夺回宝钻,至少还能截回物资。这可是希姆凛的冬天。”库茹芬殿下的声音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


我紧张地贴上书房的外墙,想听到更多。


凯勒巩殿下的咒骂细碎而恒久。玛格洛尔殿下嘹亮的笑声却将它们穿透:“上一次费诺里安使用这个句式的时候,说的还是即使我们不能击败大敌,至少也毫不迟疑地去攻击他了。如果我们不能找到快乐,至少能找到自由。”


“快得了吧玛卡劳瑞!”,凯勒巩殿下的声音恶毒得可怕:“上一次费诺里安用这个句式是你哭哭啼啼地说如果不能救出大哥,至少也要带他的尸体走。你倒是弹得一手好竖琴呢,到底是人家芬德卡诺真说真做。”


“三哥!”我听到两个安巴茹萨殿下焦急地呼喊。


“是啊,提耶科莫。那时候你可是真的帮了我呢。”玛卡劳瑞殿下的声音像是淬了毒,“我无冕的至高王陛下。费拉贡德要是知道你在米斯林就玩过这手,可未必容你投纳国斯隆德。”


“那是你的揣测,Kano。拦你就不能是因为害怕再失去一位兄长?我当时只剩你了。”凯勒巩殿下笑道。


“我还以为Curvo是你唯一的兄长。虽说他倒肯反过来叫你一声三哥。”这个低低的声音我如今已经熟悉起来了。隔着墙壁我都能感受到卡兰希尔殿下黑色的火焰在烧。


短暂的沉默后,库茹芬殿下沉静的声音重新响起了:“我不介意你这样说,Moryo。你若是多少具备识人的能力,第五战役也不会打成那样了。我何必介意无稽之谈呢?”


沉默,更多的沉默。



我始终没有听到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始终没有。我开始祈祷他此刻并不身处这间房间里,祈祷他并没有听到他的弟弟们所说的任何话。我想他也许真的不在这里,不然为什么他们可以像他不存在一样谈起他几乎死去的时刻并把这当成攻击彼此的工具,为什么要把玛格洛尔殿下的眼泪当成玩笑,他们是怎么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在分开的时候难道不是每一个都曾抱过我、陪我玩过?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呢?


事与愿违地,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还是穿过了墙,传入了我的耳朵。他在这里。


“我的弟弟们,你们究竟说到哪里去了?”他的语气平淡如水,“问题是,你们手上还剩多少兵呢?为什么不说说这个?”


“迈提莫......”玛格洛尔殿下的声音近乎哀求。


“我们会去多瑞亚斯的,Kano。如果不是死在明霓国斯,我们也会被彼此杀死在这里的,早晚会的。那么为什么不去呢?”我听到梅斯罗斯殿下几乎轻轻地笑了起来,这让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我知道贝烈格和玛布隆去西线帮过芬徳。”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他最后补充道。


我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我不安到无法静止待着。离开的时我听到候凯勒巩正兴冲冲地和梅斯罗斯殿下汇报自己的兵种和新阵型,梅斯罗斯殿下简练地应和着。




我以为自己回房间待了很久。可是等我下楼回到梅斯罗斯殿下的书房门口,我瞥见他还坐在那里,只有自己,什么都没在做。于是我走到了他身边,问他怎么了。他习惯性地把我抱回了腿上,但什么都没说。


在他的桌子上,我重新看到了那封写着“多瑞亚斯”的信。边缘有点发旧了,但红色的八芒星蜡封动都没动过。因此我知道这是一封被直接退回来的信,就像我写给伊露维塔的那封一样。


我转过身抱住了他,试着告诉他这没什么。可他却什么都不要我说。


于是就只是抱着,抱着。


直到他对空气说:“第五战役从来都不是卡兰希尔的错,是我叫他代我向人类洽谈结盟的。东来者投靠他的阵营我亦认可。为什么他们不能诚实一点说是我的错?”


他没在对我说,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一遍遍地说,我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命令我去说,直到我开始呜咽,直到他不得不看向我。


“我真抱歉,小家伙。”他吻去了我的眼泪,却流出自己的,“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我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试图让自己的抽噎在层层布料的遮挡过滤下变轻,变得可以忍受。“别离开我。”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我抬起头,看到他悲伤地看着我,我认得这个眼神。它名叫:“我不想将你欺骗。”


“那就带我走。”


我有多渴望这样说,就有多清楚他不会答应我。


一连几天,我都做了糟糕的梦。我梦到梅斯罗斯殿下面向火光,背向我。他卷曲的红发一直逶迤拖曳到地板上。他走向那团火,越靠越近,衣角几乎被点燃。我跑向他,我们的距离却从不缩短;我伸出手,却只摸到灼热的空气。于是我竭力大喊:“梅斯罗斯殿下!梅斯罗斯殿下!”


他终于回头了,视线却并不落在我身上。


“你看不到我吗?”我颤抖着向他反复挥手。


“我看不到你。”他回答,“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孩子。我把眼睛留给了你。火焰里有另一种光明,那里再也不需要眼睛。”


“不......不......”我可以不要眼睛,连自己的都可以不要,我要梅斯罗斯殿下别去火焰里。


这时,火焰倏地熄灭了。我突然发现梅斯罗斯殿下的长发随之完全变成了白色,先前的红竟只是火焰的反光,而一直拖曳到地面上的也不是发尾,而是不断向外蔓延的血迹,如今连我也站在血泊里。


“你流血了!”我扯碎我的袖子去给他绑伤口。


可他却摇摇头:“那不是我的。”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已晕开一大片红色,它们汩汩流着,一直流到梅斯罗斯殿下脚下,一直流到火焰曾燃烧的地方。


“是你的心碎掉了。”



我猛然惊醒,抻其胸前的衣料看到它仍是干净的蓝色,我长舒一口气。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枕头和睡袍。小面包滚落到了地上,我捡起了它。


天快亮了。今天是他们出发的日子,我不可以再去打扰玛格洛尔殿下。我换好衣服,带上象征平安的小花,准备去送他们。大家说领主他们只是去多瑞亚斯取回之前被借走的东西。他们说的大概就是库茹芬殿下之前在书房提到的宝钻。我知道那不会容易,如果他们想要归还的话,早就把它和信封一起送回来了。


希尔南队长领兵驻守希姆凛,保障领主不在时要塞的安全。可这也没让我安下心来,离奇的梦还在我心头盘旋不去。那些血,那些火,那头苍白的长发。


所以当我看到好端端骑在马上的梅斯罗斯殿下时,我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的红发卡在银白发亮的头盔里,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依旧是他破晓黎明般的红发,不是血,也不是白的。可我依旧在可笑地不安,磨蹭着不想献出我的那朵小黄花。


“不要走!留下!”我多想喊叫出声,可那将多么使教养我的两位殿下蒙羞啊。


于是我凑近梅斯罗斯殿下。我不能告诉他我梦到火、梦到他的白发,我莫名悄声说出口的是:“请平安,梅斯罗斯殿下。我梦到你不快乐。”我把指甲攥进了手心,疼痛能稍微缓解我的羞耻。


“我不会不快乐,小家伙。”梅斯罗斯殿下眼神温柔,语气却像在讲残忍的童话。


“至少答应我你会平安回来。”我的眼眶又在发热。


“尽我所能。但这不是一个领主该承诺的。”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没在说真心话。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无法让他为我骄傲了:“如果你不回来,我会成为希姆凛第一个心碎而死的精灵的。”


他愣住了,然后怜悯地看向我:“那种事并不真的存在。”


一瞬间,我希望自己的心即刻碎成两半。让他看到我没有骗他,我是认真的。这时凯勒巩殿下矫健地从马上翻了下来,看了梅斯罗斯殿下一眼,说:“大哥怎么这样吓小孩。”他有力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告诉我:“放心吧小家伙。我向你承诺梅斯罗斯殿下会平安回来的。放我们走吧,别学卡尼斯蒂尔还要收什么买路财。”他笑着拿走了我手里的小花,飞快地亲了我的额头两下,然后一道光般跃回马背上,高高束起的金发在日照下闪闪发亮。



他们还是走了。


我的“谢谢提耶科莫殿下,我愿用一切报答”被留在马蹄扬起的尘埃里。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母名,只是从不这样叫他。玛格洛尔殿下没有和我告别,他再次像是被什么给偷走了。我知道这次一定不是首竖琴曲。


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到眼睛都疼了。


然后希尔南队长拉起了我的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到的城堡。



这些天希尔南队长逼我吃饭、逼我睡觉。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小精灵没有晚安吻也能照常长大。我不再做梦了,一个都不做了。后来即使希尔南队长要求我,我也睡不着觉。我脱下鞋子溜去小森林里练习剑术,好像这样就能隔空为梅斯罗斯殿下他们挡开隐藏的危险。月光下的小森林是银白色的。夜并不黑暗,树皮的纹路都能看清晰。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我向深处走、向繁茂处走,像是透明的丝带在牵引。我用剑一路做着简单的记号,直到剑落在空处——一棵老树的中心被蛀空了,是个树洞。树皮上被人刻过字又抹去了一部分。仍看得清的部分刻着“多尔露明”和一颗小小的心,我凑近仔细去看那个被用尖锐利器反复划过的区域刻的是什么,然后发现那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单词——“希姆凛”——它原本被刻得太深太深了,所以无论后来再剐蹭多少遍,都还残存着泛白的纹路,像是不甘忘记自己曾那么严重地被伤害过,又那么鲜明地存在过。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剑,重新描刻起希——姆——凛。贴着多尔露明的那颗小小的心似乎在月光下微微跳动着,对我说着:把希姆凛还给我......把希姆凛还给我......不然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从了——多么合理的要求。


踏着月光,我顺利地原路返回了,森林并没有多留我。希姆凛的深冬并没有冻冷我的赤足,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悄悄回到城堡门口。


希尔南队长竟在门口等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没有害怕,我没有道歉。他银色的长发似是月光化下来的一部分,我迷蒙地感觉他本来就应当在这里,在这个月夜里,好像我们只是恰好碰到了。他明亮的目光向下扫到我赤裸的脚,二话不说脱下外套,整个裹住我抱了起来。他怀里的温度融开了我冻结的情绪,我无声地流了一路的眼泪,洇湿了布料。被环抱的感觉那么熟悉,抱我的却不再是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


他稳稳地把我放回我的床上,擦干净我脚底的泥土,给我盖好被子,甚至还把小面包掖进了我的被窝。我对他说了对不起。


“哭出声,你会感觉好一点。”他的眼神再真诚不过。


“他们会回来吗?”


“我不确定。”


“那......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哭泣的感觉并不好,像是在吞咽空气做成的拳头,那很疼。


“等他们回来。”


“我好害怕......”这样的我不会使梅斯罗斯殿下骄傲,但我撑不住了。我每天都好害怕。我害怕带血的梦,我害怕书房里的他们,同时害怕失去偶尔令我害怕的他们......


希尔南队长再次抱紧了我,他笨拙地重复:我想他们会回来的,我想他们会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吧,小家伙......


我几乎在他怀里睡着了。


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边缘,我听到希尔南队长生涩地轻声唱起了一首关于小星星的歌。





6效忠


冬日在消逝。

不等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回来,痛苦的消息便已经从瞭望塔传遍了希姆凛——凯勒巩、卡兰希尔和库茹芬殿下没有回来,两位安巴茹萨殿下牵着哥哥们的马。凯勒巩殿下钟爱的白驹的哀鸣响彻要塞,它背上再也不会有一位金发的殿下爱它如挚友、顾护它如婴孩,不远万里把它从海的另一端带到新的家。


凯勒巩殿下承诺过我他大哥会平安回来,他没有欺骗我,可自己却不再回来,我将永远亏欠他。我还没送过卡兰希尔殿下像样的礼物去回报他的慷慨温柔,也永远来不及成长到能和库茹芬殿下学习锻造的年纪了。我不敢想象失去他们对梅斯罗斯殿下他们又意味着什么。他们又共享过多少秘密、达成过多少心愿,他们多少次让彼此笑过、哭过,有多少本应解释却从未开口的话,有多少约定要一起去做却从未成行的事......它们都和三位殿下没有回来,并将永不归来。


当梅斯罗斯殿下领着部队回到希姆凛,我几乎不敢望向他的眼睛,我害怕那里被刻骨的悲伤斥满,从此再也装不下我的半点影子。可他却坚定地看向流泪的我。他说:“路因尼尔,他们的死没有违背自己的意志,并非所有的死都值得一滴眼泪。”


我不明白他,却开始理解库茹芬殿下的话——“即使他离开我,我也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我为梅斯罗斯殿下能回到我身边而在默念着一次次地把生命献给伊露维塔,祂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拿,我在每一个无梦的夜晚都承诺过祂。我看到梅斯罗斯殿下越过我的肩膀远远地向希尔南队长点头致意。


可是玛格洛尔殿下率殿后部队来到我身边时我却分明看到了他脸上干涸的泪痕。我失控般抱紧他,勒疼他。他亲吻我,他想为我擦去眼泪,却说自己的手太脏了。


他背后的阿姆拉斯殿下对阿姆罗德殿下轻声说:“我失去了一半的哥哥。”神色像是误杀了心爱的飞鸟。阿姆罗德殿下握住了他的手,说:“Telvo,我是你不会失去的那个哥哥。”那一刻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梅斯罗斯殿下。


我想我终于能够分清两位安巴茹萨殿下了。



究竟什么是死亡?除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再也无法跟他们说话,再也触碰不到他们,但仍旧爱他们。


他们说精灵是会死而复生的种族,那他们明天会回来吗?我没有胆量向任何一位殿下问这些问题,因为如果答案是他们明天不会回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比我更加难过。




要塞城堡变得越来越空旷,不仅仅因为它失去了三位殿下,也因为我们要搬家。


每天都有熟悉的物件被装箱,有新的位置空出来。梅斯罗斯殿下每天被卷入不同的忙碌,但再也没有忙到不和我一起吃饭,或忘记给我晚安吻。他甚至主动询问起我的剑术修习进程,我告诉他我的基础练习阶段已经结束了,希尔南队长让我花更多的时间自主练习。他看起来并无不悦,甚至看上去更放心了。我不问有关多瑞亚斯的一切,他也不说。我告诉他我会更努力地练习剑术将来加入他的亲卫队的,他摇摇头,依旧是那句“先长大。”我们每天的见面有点遵循惯例的意味了,没有多余的爱、也没有多余的话。


玛格洛尔殿下则每天花惊人的时间陪伴我,没有任何琴曲能把他从我身边撬走,他像是要弥补这些日子以来他缺席的所有时刻。我们一起玩旧时的游戏,温习每一个我百听不厌的故事。他不像梅斯罗斯殿下一样避谈自己失去的三个弟弟,他说他会给他们写一首漫长的安魂曲,让他们在等待的殿堂里也别太无聊。我注意到他有时候会沉默地盯着我看,不像是精神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像是想用目光描拓我的轮廓。难道我们已经分别得久到让他快忘记我的样子了吗?无论如何,只是重新蹭在他身边就足够让我感到满足。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不明白为什么即使他们已经回来了,即使梅斯罗斯殿下已经吻过我道过晚安,但我还是会这样。


一股木材燃烧的焦糊气息牵引着我来到梅斯罗斯殿下的房间门口,我看到他紧紧俯身凑在壁炉前。曾经的噩梦再次控制了我的心智,我快步冲到他的面前,顾不上敲响他的门。


来到他身边后我略松了一口气,他在烧信件,一封一封地烧。


此刻炉子里这封已经被火舌吞噬了一半,火和纸的边界明明灭灭,余下的那半边纸上画着一只龙,看上去像是故事书插图里的火龙,插画下面配着圆润流畅的昆雅——“没错,亲爱的迈提莫!格劳龙就足有这么大!如果你为我感到骄傲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伸进火焰里,把剩下的半封信捡出来,如果我够快肯定还来得及.....就在窜高的火苗就要舐上我的手心时,我突然感到腕间一阵剧痛。


“你疯了吗!”梅斯罗斯殿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双眼的火光壁炉里的还盛。


“为什么要烧掉!”我昂起头,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和他一样多的胆气。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腕:“不关你的事!你应该在睡觉!”


“那我捡它也不关你的事!”我手腕上被他捏过地方疼得钻心,但我不去看也不去碰,我直直地看向他喊道。


是所有的精灵在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会想哭,还是只有小精灵如此呢?我忍到身躯都开始颤抖。


我自知理亏,但是如果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把手伸到火焰里的,我无法解释那股冲动。就好像那些纸片、那些图画与文字都是有自己的生命的,尽管理智告诉我它们属于梅斯罗斯殿下,但我就是不想眼看着它们燃烧殆尽,那感觉就像见死不救一样残酷。


被自己无法理解的感觉控制使我茫然,被最喜欢的精灵弄疼使我委屈。难道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梅斯罗斯殿下?一直以来不是你都能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你变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样子,我也变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你却不能告诉我怎么了、为什么?


我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但吸鼻子的声音还是引起了梅斯罗斯殿下的关注。我不想让他把我当成小孩子哄。可他还是蹲伏在了我身前,他眼睛里的火焰褪去了。


“对不起......小家伙”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混乱忧伤,“我弄疼你了。”

“你怕烧到我。”

“别去碰火,答应我。”他灰色的眼睛从未如此透明过:“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梅斯罗斯殿下转过身从抽屉里拿来了一个银质的罐子,从挑出一些淡绿色的膏体在我手腕上细细涂抹。凉意覆盖了灼热,我不再感到痛。


“为什么要烧掉呢?”我沮丧地问道——为梅斯罗斯殿下成为了一个在最深的夜里一封接一封地烧掉旧时信件的精灵而沮丧,为我自己不知缘何却偏要阻止他而沮丧。我多么不想违拗他啊......


“太沉了......它们变得太沉了......”他的眼神没在遮掩什么,这就是明明白白的脆弱,“我背不动它们了。”


“我替你拿着。有多少都替你拿着。”


“替不了我,小家伙。”他勉强地笑了,“但我需要你允许让我放开它们,就当为了我。”



我有什么理由不允许呢?他是我的梅斯罗斯殿下,是我口口声声想要效忠的领主,是这些书信的所有者。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书信丢到火里,不再是一封一封地烧,而是一次性付诸所有。它们像雪融化成灰、像白鸽消失在秘火。


我一阵失落,可梅斯罗斯殿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切。然后他牵起了我的手,问我想不想在夜间去一次小森林?


我愣愣地点头了。然后看着梅斯罗斯殿下熄灭了壁炉的火。他把灰烬拢了起来,仔细包好,放进了长袍里侧。



这不是我第一次夜间来小森林,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深入林中路线是我之前走过的,我开始还不敢完全确定,因为他步子迈得异样轻快,简直像是要赶赴约会,后面我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今夜的月色是混浊的,我不再能看清枝叶的纹理和做过的记号,只能看到斑驳的光影——直到我重新看到那棵带洞的树。


梅斯罗斯殿下捧着那堆信件烧成的灰,小心翼翼地撒进了树洞里。然后他闭上眼睛长久地亲吻了树皮上多尔露明旁边的那颗心,好像它真的是柔软的、温热的、在跳动着的,而不仅仅是一段粗糙的植物皮肤。我的心同样跳到无以复加,我担心他发现那颗心旁边的“希姆凛”被重新雕刻过。好在他什么都没说。


“永诀吾爱。”他说出口了吗?还是只是他的神色看起来像在这样说呢?月光下什么都变得糊涂了。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剐蹭起树皮上的“希姆凛”,手法并不暴力,只是反反复复,坚决地反反复复。于是“希姆凛”再一次消失了,或者说被新的痕迹掩盖了。他用刀尖轻轻滑过旁边的文字和图案,终究没有下手,像是只想打个招呼。他把刀收鞘,额头紧紧地靠在刻痕上,久到我快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直到他拍了拍手上的余烬,转头笑着看向我,他说:“放心吧我的小家伙。你所担忧的信件会回到自己的家的。”他重新牵起我的手,掌心的纹路上似乎仍嵌着燃烧后的颗粒,沙沙地磨着我们俩的手。



我点了点头,和他走上回要塞城堡的路。

“我们一定要离开希姆凛吗?梅斯罗斯殿下。”

“是啊,小家伙。你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很多......”



我开始习惯自己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了。我只是感到他在承受悲伤,而当精灵在承受悲伤的时候是应该被允许做任何事的,只要这能让他感觉好一点,旁人理解与否并不重要。他们向来就是这样对我的。当我感到不舒服时,玛格洛尔殿下会承诺等我起来就可以吃任何想吃的东西,不管是可疑的雪还是过量的糖,尽管他并不明白那有什么好吃的;当我因练习进展无果而真正陷入深深懊丧时,梅斯罗斯殿下会果断地告诉我那并不重要、那太晦涩,尽管他成长的过程里很可能丝毫没感受到它的难点在哪里,但他从不会把原因归为我不够好。


他们给了我成为荒唐的小精灵的自由,那我必然要回赠给他们成为难以理解的大精灵的自由,尤其当他们伤心的时候。


我重新能够和内心嘈杂的声音相处了。夏天,当我对着卡兰希尔殿下的宝石珠久久发呆,为美丽所困惑时,梅斯罗斯殿下曾告诉过我也许它们本就是为了让我们喜爱,而不是想明白。也许悲伤也是同样无解的事物。你可以缓释它,但怎么才能真正弄明白何以会这样悲伤呢?我不要弄明白了。他有多纵容我就让我多纵容他吧。我连一百颗蓝莓都数不对的时候难道他就不困惑吗?


然而,即使不能理解他的悲伤,我仍不愿缺席他的悲伤。我依旧隐隐约约地相信如果你足够近地靠在一个精灵的身边是可以分享他的痛苦的。


那夜之后,我再一次深夜去找梅斯罗斯殿下,我想看看他好不好,可是他的门锁着,一丝光都没有透出来。于是我抱来被子和小面包,我想贴着他的墙睡觉。这样即使我们看上去并不在同一个小空间里,但其实还是离得很近很近的。事实上这样我反而容易入睡。如果你的身体在自己的卧室里,灵魂在另一个地方,反而会比较难睡着。


我预备在大家都醒来之前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好像一切还是太晚了。我不知道总是被谁抱回自己的房间,睁开眼看到的还是自己熟悉的摆设;有时我也会在玛格洛尔殿下的床上醒来,我的黑发和他柔顺的棕发已经缠到了一起。“你知道你总是可以找我来的,对吗?”发现我睁开眼后他会亲吻我的额头。“我知道。”我总是这样说。我不需要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靠着梅斯罗斯殿下的墙睡着,他一直都明白我。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要塞城堡越来越空。我熟悉的一切,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依旧固执地去梅斯罗斯殿下的门口,那是我唯一能入睡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大床上醒来,而他却不在房间里了。他是起得太早,还是从把我安置到床上之后就离开了呢?当天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并没有责怪我,而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叫我好好睡觉,不然是长不大的。


我不打算再去他的门前了,如果他因为我反而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憩那就太可笑了。


可是一到夜晚什么荒唐的念头都会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去找他。看不到他正在做什么就会让我不安,碰不到他我就凭空担心起他会消失。如果火焰正在灼烧他呢?如果他说不必为三位殿下流一滴泪,只是因为当真流起来会流个不停呢?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为什么不能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呢?为什么伊露维塔就不能一股脑地把他的痛苦全都转移给我而别问我能不能承受呢......


我离开房间到要塞堡垒的石阶上静坐,我能远远地看到梅斯罗斯殿下房间的灯火。它们亮了一会儿又灭了。我于是望着那片黑色。黑色可以包含一切,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仅仅是他睡了。我不怕黑色,天上的小蓝星在遥远地庇护我,他送给我的那一颗。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马蹄喧嚣吵醒。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被希尔南队长抱着,难道是他夜间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我?我以为自己已经藏得够隐蔽了。


令我瞬间惊醒的是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同样出现在要塞,希姆凛依旧被浓重的夜色笼罩,黎明远未降临,而他们却骑在马上,背后是各自的部队。我惊呆了。发生了什么?是我糟糕的睡眠习惯惊动了所有人吗?还是今天就要搬家了呢?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诉我呢?我慌张地看向希尔南队长,我问他大家为什么都来了。他说他们要走了,眼睛直视着马上的梅斯罗斯殿下。


他们要走了?在没有我的情况下?


“我无意吵醒你,路因尼尔。”梅斯罗斯殿下说,“希尔南队长会照顾你的。”玛格洛尔殿下在后面沉默地看着。


“你在说什么啊梅斯罗斯殿下!你要走吗?我难道不和你一起吗?”


“希尔南队长会带你去巴拉尔岛,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


“我们是不可以有两个目的地的!”我恐慌到喊不出很大的声音,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会是一件需要我去解释的事情,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难道我对你是陌生的精灵吗?你甚至不打算告诉我。”


“正是因为我认识你太久了,小家伙。”他摇了摇头,“如果我还能够确定任何事的话,那就是你不应当再和我们一起生活,我每一天都在更加确定。在奇尔丹那里你至少能活下去。他会好好待你的。”


“你不能确定......你不能......不能离开我”他这样想了多久了,我竟一点都不知,还只是一味地缠着他,固执地要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我感到惊恐惶惑,我想要挣脱希尔南队长的手臂却发现它们结实得像铁,我踢打翻腾却动不了分毫。我只能喊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终于他松开了手。我半摔在地上又被他扶住。他不再阻拦我跑向梅斯罗斯殿下。


“你下来!你回答我!难道我不是你捡到的精灵吗?难道我不属于你吗?为什么要我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活......”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扯他的衣摆,我不再在乎那是否会为他和玛格洛尔殿下所不耻,我就要失去他们了,几乎不为了什么。


梅斯罗斯殿下压着嗓子让我放手,我不听,我攥得更紧了,紧到指骨发痛,直到他答应我他会下马来跟我说,要我退后。我听从了。玛格洛尔殿下也跟着来到了我面前。


“求求你带上我......”更近距离地面对他让我的气焰消失了,我知道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我不想去一个没有你和玛格洛尔殿下的地方,我没有想过可以那样活着。”


我的脸被梅斯罗斯殿下的手掌捧起,他说:“路因尼尔,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骗你,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在希姆凛过和平的生活了。我的弟弟们在多瑞亚斯死了,部队也折损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


“就像你不能想象没有我们的生活,我也不能想象未来有你在我们身边的生活。我们会遇到危险,我们本身更是危险,对你来说。”他的眼神始终如一的稳定清澈。可我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它们碎裂成无意义的音节,除了能够割伤我,什么都不意味。危险又怎么样呢?亲人死在一起难道奇怪吗?他的三个弟弟不就阵亡在一起吗?


“你不能走......”我的思维乱成一团,我想象所有能让他不得不和我绑定在一起的理由,“你难道不能当我阿塔吗?我看过书的,我知道每个小精灵其实都有自己阿塔的,你不要骗我......”不知道这句话触到了什么机关,我看到玛格洛尔殿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一定说错了,“或者哥哥。我就不能叫你哥哥吗?”



梅斯罗斯殿下几乎想转身就走,却被玛格洛尔殿下轻轻拦了一下。


“你不能把没有阿塔和哥哥的小精灵随便扔在这里,尤其是你自己捡来的。”我边哭边说。我混乱的思维继续转动着,到底什么,什么才能让我多多少少算是他的,“至少......至少请允许我向您效忠吧,梅斯罗斯殿下,作为我的领主。”


我单膝跪到他面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铁灰色的眼睛,一动都不敢动,我怕他看穿我的忠心其实只是私心,我的毅然决然只是慌不择路。


夜风静静地吹着。


“我接受你的效忠。”过了很久,梅斯罗斯殿下终于说。他把左手伸给我,我托起那只手,深深俯首亲吻了他八芒星图案的红宝石戒指。即使从此我除了保卫他,再也不被允许和他发生任何接触,我想我也会满足。


“梅斯罗斯殿下,请问我可以作为一名亲卫队士兵追随您而去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


“如果你的忠心并非戏言的话,那么就要接受领主的命令。”他看起来从未如此遥不可及。


“我接受。”

“我命令你永不成为一名战士,存活直到我诏令你来见我。”


永不成为一名战士?


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却被我攥住了衣袖。“骗子!”一声尖叫从我的身体里自己迸发出来,把我从头到脚撕裂了——“你骗我!”我愣住了,有些话只有说出来才知道有多刺耳。


我什么都试过了......为什么......他没骗我什么,只是我什么都没了......


“我不指望你会理解,路因尼尔。”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我不指望你把一切当作没有发生,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只希望你不......”他第一次停顿了,像有砂砾滚过喉咙,“不,我也并不希望你不恨我。我只需要你好好活。”


“我不会好好活的。”这件事对我来说确定得就好像太阳不会在夜里升上中天。我双手攥紧他的衣袖。如果他想走的话就把我的手也砍去吧。如果我什么都没失去就看着他走了,我会更难受。


可是布帛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我眼见一道银光闪过,梅斯罗斯殿下的一半衣袖还攥在我手里,他却已经转身离去。


玛格洛尔殿下双刀中的一柄将将收鞘,他微微屈身,说:“冒犯了兄长。”然后他突兀地抱住了呆立的我,几乎要勒断我的骨骼,他亲吻了我的颈侧,那么烫。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跟上了自己的哥哥。那半截银红色的衣袖,曾经擦干过我脸上雨水的衣袖,此刻像破碎的蝴蝶坠落在我的双手。它曾经也有过热度和生命,我分明见过。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深地融进夜色里几乎要疯了。我跑向他们却被背后的希尔南队长一把拽住。“看看我!回头看看我!”我只能一遍遍地喊着,“回头......”


他们仍向安巴茹萨殿下的营区行进着。我仍喊着。



玛格洛尔殿下闻声回头了。即使相隔再远我也能看清此刻有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温度那么热、力道那样重,像是想把一部分的我撕扯下来,然后熔在眼睛里永远带走。我从未见过玛格洛尔殿下比此刻更像一个费诺里安。我明白他的一番美意,正如他一直明白我。眼泪同样在烫着我的眼球。我僵着手向他行了最后的拥抱礼,那曾是他给我上的第一堂礼仪课。我们谁都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他一定不是故意不要我。


梅斯罗斯殿下没有回头。


我没有傻到以为他真的还会诏令我。除了是他的小精灵,我还有什么用处呢?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吗?如果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好好活”,如果他在最后的最后想的是“我并不希望你不恨我”......那我们希姆凛的二十年变成了什么?


“梅斯罗斯殿下!”我最后一次呼喊,“我没有恨你,别带着你以为的恨走......我......”我抢在那块要堵塞住我咽喉的石块之前用我最大的音量告诉了他

——“我会永远爱你的!”


我庆幸我说出了口。月亮仿佛在嗡嗡响着,将嘈杂的马蹄声都淹没。


他没有回头,只是速度放缓了——

“我知道的,小家伙。”


他没有回头。我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他的脸了。


可他是我从出生就认识的精灵,我并不需要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在流泪。


那并不必要。



直到他们的影子都消失,希尔南队长终于放开了我。我茫然向前走去,踏着他们在尘埃里留下的足印,一直走到要塞的尽头,走到梅斯罗斯殿下当初捡到我的城门。我跌进一堆未融的雪里,如果我能一夜之间变小,变回被他捡到时的样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我想我会去巴拉尔岛,既然他想让我去巴拉尔岛。即使我是他假的战士,他也是我真的领主。




7.心愿

预警:部分流血暴力向内容详细描写。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在雪里睡着,也不记得希尔南殿下如何把我捡走。再次睁开双眼,我已经去往巴拉尔岛。


我的感官开始变得奇怪。耳边开始出现莫名的絮语,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来自何方,却又感到熟悉;我看到树上开满小小的黄花,伸手去碰,却只摸到冰雪;我看到鹰划过长空,我叫希尔南队长,看啊!可他却说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在一次我把小红马错当成棕红色的皮草大氅并试图在马背上趴着睡觉之后,希尔南队长不再允许我独自骑马。这不是小红的错,它现在跟我很好了。


只是阿尔达突然变得像很多重天被折叠在了一起,而我看不清任何一重。




【或许我并不真的身处温暖明亮的长廊,

或许并没有一个柔缓的声音正问我“告诉我你的愿望。”

“我要去找梅斯罗斯殿下汇合。”可我当然这样说。】


眼前随之是一个富丽灿烂的厅堂,金色的光闪耀在顶天的木质廊柱之上,各色飞鸟走兽的刻痕奔腾于墙壁之上,只是每一只的身上都沾满了血,彩石铺就的地板空余红色。这不是,这不是我的愿望。


“咻——”的一声厉响划过我的耳侧,我循声而望,只见一支利箭穿透了一位金发战士的胸膛,足以致命的地方。


凯勒巩殿下,是谁穿透了你的胸膛,为何箭尾的羽翼竟闪着金光?


他红发的胞弟们抢去他身边,却被他一把推向后阵。“凯勒巩殿下!”我的喊声无法传达。他垂首冷笑,继而再次冲向阵前,一跃越过对面的盾墙,如有神助。不待落地便凶狠地挥剑砍向后排的弓兵,一层一层的金发的士兵围着他倒下,越来越多的箭镞刺入他的身躯。他摇晃着倒下而又怒吼着暴起,直到把他从地上支撑起的不再是力量,而是胸前的箭矢。


他终于满意般笑了,他说:“欧洛米,想回收一具无罪无恙的躯壳?此刻你是否如愿以偿?”他说得断断续续,他的眼神不再明亮。鲜血汇成股从他的剑侧流淌,他用尽最后的力将剑向斜前方抛掷而出——我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戴王冠的黑发精灵,俊美的轮廓只剩下沉默,不复一丝生气。他被深深钉在王座旁一幅繁复的挂锦上,而贯穿他身体的并不是被那掷出的剑,而是玛格洛尔殿下的长刀。



【“这不是我的愿望,这不是.....”

“而你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我仍渴望。”】



画面重新变回红色。


“弑亲者!放下武器!否则我要你们肮脏的兄弟身首异处!”我看到卡兰希尔殿下的咽喉被身后的战士用匕首紧紧抵住,血丝开始从尚浅的割痕里渗出。


战斗声逐渐停止了。


“当啷”的一声脆响是梅斯罗斯殿下扔下了剑,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放开他。”他摊开空空的左手和金属右手走向自己被缚住的四弟,“我向一如起誓费艾诺众子与多瑞亚斯的争斗将从此结束,只要你放开他。”


染血的厅堂陷入宁静,只有长廊里银质喷水池中水花迸裂的声音和在廊柱上筑巢的莺雀在神经质地啼哭。


“我指的是所有弑亲者!每一个!放下武器!”

即使在辛达战士暴烈的咆哮中,利刃穿破肉体的闷响仍不可忽视——那是卡兰希尔殿下趁战场焦点被分散,迅速抽出敌人的佩剑,直直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腔。剑头从背后透出,力道绝大以至于连带着剖开了身后战士的胸甲。鲜血从他胸前喷涌而出,“拿起剑,大哥!”他急促的叮嘱被血沫淹得含混,“快.......”他和身后的辛达一起重重砸到地板上, “我不让你当叛徒.......”


我看到梅斯罗斯殿下没有即刻拿起剑,而是一声不响地拎起了身前最近一个怔住的精灵,以至其双脚离开地面,他收紧手指,直到后者抽搐着停止呼吸,双腿不再蹬踹。他轰地把那精灵扔进长廊。


“费诺里安永不背叛!”接着他左手高高举起了长剑,像是举起一束火焰,“战斗至死乃天意使然!”——“战斗至死乃天意使然!”玛格洛尔殿下高亢嘹亮的声音从前阵的另一端传来,与兄长的火焰汇成一道,像是要劈开这厅堂的穹顶。



【“这不是我的愿望。”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请告诉我他怎么了。”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你折磨我是因为恨我吗?”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我仍渴望。”】



库茹芬殿下不知从何处的阴影里走来,他左手里拎着一颗银色的脑袋,像从地里拔出来了颗球茎类植物。他随手将其扔进大理石质洗手盆里,血登时层层晕开染红了一池的水。他将边缘滴着血的锻造斧浸入池水里涮了涮,神态自得不似已被激愤的王之卫队围困,而他自己的亲卫队横七竖八躺在脚边。我看到辛达士兵的双手因极度的悲愤和厌恶而颤抖。


“费诺里安可以失去兄弟,迈雅的后裔就不能失去皇后?”他朗声质问如宣读神旨。随后却低语起:“迟钝的蠢货卡兰希尔,有矮人的锁子甲却不穿。”他边自言自语,边用衣摆拭干了斧缘。


乱刀砍向他的时候我闭上了双眼。



“小家伙,你在发烫,小家伙!”

耳畔传来希尔南队长急促的声音,我落水者般攥住了他的衣袖,而他则一把我拽进了他的怀里。我庆幸再次听到的是他的声音,而不是那个不肯放过我的心愿的神秘者。我在他的引导下深深呼吸。我发现我们已然不在马背上,不再身处希姆凛之外的荒野,而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难道......


“你是真的吗?希尔南队长。”我去触碰他的脸,“你能听到我吗?”


他覆住我的手,给我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看起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真的。只是一路上你都昏沉着,我以为你出事了。你睡了不止一个夏天。”


“我们已经走完一路了吗?这是哪里的房间?”


“这里是巴拉尔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吗?你喊过梅斯罗斯的名字......你太令人担心了。是我没把你照顾好。”


“我没事的,没事的。”我再次抱了他,因为我勇敢的师傅看上去有点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但是我看到了梅斯罗斯殿下的弟弟们在多瑞亚斯.....那非常可怕。”



我事无巨细地向希尔南队长复述了一切。从有一个声音问我的心愿开始,从三位殿下倒在血泊里结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鼓励我说下去。他想了很久,说这和归来的战士和他叙述的并无矛盾之处。听到他这样说我感觉就像同一道伤口被豁开了两次。看到他们的死是痛苦的,但那并不比不知道他们因何死去,只看到他们的马匹孤零零地回来更痛苦。


“弑亲者!”——那歇斯底里的骂声仍在耳边,听起来像是希望被指控的精灵在他们的声音里死去。这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真正清楚,因为被冠上这个头衔的恰好是我仅有的亲人。我无法想象我会在他们面前拿起剑,而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但我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精灵会对另一个精灵举起剑,而不是奥克。



“我想我没能照顾好你。”希尔南队长本不应如此悲伤,他再一次这样说。

“我想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你拖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什么都没能帮。”




那天的午后,我和希尔南队长一起去了海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大海很美。


我们一起看海浪一次次扑向海岸,海浪每一次退去都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可每一次都还是会回来更深地啃噬沙滩,最终留下一叠一叠的痕迹和海草、贝壳——玛格洛尔殿下曾告诉我会孕育出珍珠的贝壳。


希尔南队长陪我捡了些贝壳,我们还用沙子堆了一个小小的希姆凛要塞城堡。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那个被梦神带走的孩子醒来了”我想我当真是睡了很久。


“希尔南队长,下一次叫不醒我你不要害怕,即使我睡了很久很久。在那座厅堂里,我只是看到了几个画面,连天光都没有暗下。”


希尔南队长抹了抹我脸上的沙子,“去做你的梦吧傻小子,只要你按时回来。无论看到到什么都别害怕。我哪儿都不会去,就保护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练剑、看海。我总觉得我还能再见到梅斯罗斯殿下,即使这种希望太像绝望。直到有一天希尔南队长从箱子里抽出一把剑柄镶红宝八芒星的剑,他递给我,说现在你用它应该不会伤到自己了,它是你的了。我不敢接。


“这难道不是梅斯罗斯殿下的吗?”这和梦里被他高高举起的那把连刻痕都相同。


“我想是的。”

“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该这样说,但哪有战士会不要自己的剑呢?我着起急来......

“我想也是。但那天他就交给我这个。”希尔南队长皱着眉,“然后让我带你走。我答应了。”



这就是希尔南队长会做的事。无论平时如何,在梅斯罗斯殿下面前他一直都是最沉默忠诚的卫队长。如果梅斯罗斯殿下要他在战场上第一个死去,那么他会说好的;如果梅斯罗斯殿下要他活到阿尔达的尽头,他还是会说好的。



“他说红宝石撬了可以换钱,他本来应该给你更多。”

“我会还给他的。他等着。”我咬紧牙。


他就是疯了。我要去找他,亲口告诉他“你疯了。”哪怕他是我的领主,哪怕他是我的梅斯罗斯殿下。

他为什么不叫去我剜出自己的心脏换钱呢?为什么不呢?只是因为那不值钱吗?



那天傍晚的海面被血一样的夕阳染成玫瑰色,同样的声音再次回响。



【“告诉我你的愿望。”

“我要和梅斯罗斯殿下汇合。别再问了,永远是这个。”】



转瞬间火光烧满了天,木质结构坍塌跌入海浪,浪花不断被溅起,美丽的船只变成了被肢解的天鹅。我在岸的这一侧,火焰在岸的那一侧。我极目远眺,试图从红色里找到红色。


让我离得近一点吧,再近一点,也许我就能看清了。



——“醒醒!”“回来!!”


两个长着金色卷发的精灵一左一右把我往回扯,海水淹没了我们三个的小腿。风比刀子都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去哪里了?我不是来和他会和吗?”我低下头,看到手上的血迹斑斑驳驳,尚未干涸。


我左边的金发精灵蹲下来掬了一捧海水,不由分说地把我沾血的手搓洗地干干净净。另一个则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你听好了!我和炽焰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我们和阿塔说了我们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说过要和你共进退,就是要和你共进退!谁像那叛徒!”


“我们答应过帮你追那个铜脑袋的。”那个被称为炽焰的金发精灵说到:“但这次不一样了!等追上了他,我和三哥要狠狠揪着他的耳朵尖来给你道歉!任你打骂!”他从猎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红铜色的金属指环,那上面镶嵌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火蛋白石,美得灼眼,然后他抡起手臂把戒指远远地拋进了大海——“这还是千央万告求阿塔尼斯要来的呢!奥力的铁锤啊!一如的子女怎会蒙受如此冤屈的命运?!”


我不尽然清楚他们的话语具体意味着什么,却又完全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情绪。我的胸膛仿佛瞬间被酸涩委屈的眼泪涨满,脑海里催眠般一遍遍跟自己说着“他也不想这样”,可我看着身边两个涨红了脸的金发精灵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遥远的火光把他们的头发映得一片金红,他们重重地呼吸着,重重地握着我的手。


终于,炽焰把我们三个的头紧紧凑到一起,我们围困出一片小小的温暖黑暗,然后在其中尽情地流了一些眼泪。我们搂着彼此的肩膀,谁都没有再多说话。我闭上双眼。


在这片黑暗里,叫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西瑞安河口被弑亲者攻打!河口亟待支援!”



暗极反亮,待下一次睁开眼我竟已经身处于一条晨光飞扬的街道,就连脚踩的尘埃都闪耀如钻石粉末,每一缕风都带着湿润的草木香气,阿尔达安静得听不到一声鸟啼。


我本该说这一切美到超过我能形容的、好过我曾想象的,可是我的心却告诉我,这里我来过,我生活过,如今我只是回来了。


我推开一扇石门,一个小精灵迎面扑进了我的怀里,他亚麻色的头发柔顺地垂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稚气又倔强。他撞进我怀抱就不出去,胡乱蹭着,叫我大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量竟被衬得变得高了起来——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个小精灵了?


“大哥,”他扁起嘴巴,“下一次你去找红头发堂兄骑马能不能也带上我嘛?”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阿拉卡诺。”他的名字从我嘴边自然地冒出来。如同小兽从巢穴中探出,他歪过头睁大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开心笑着得跳到我的臂弯里——我本能地接住了他,流畅得好像我手臂的线条早就适应了他的体型。


“你明明在家里也能骑马,小家伙。”玄关处那个穿蓝衣的高大精灵这样说。


“去吧我的孩子,”穿银色长裙的精灵挽住了前者的手,丢给我怀里的小精灵一个鼓励的眼神,“去吧。”她闻起来像是露水和香草,只需一缕气息便让我眼泪要掉。


【“你本可以重新拥有这一切。”】


我想留下,但我知道我不能。


“再见阿米!再见阿塔!”

重新迈出家门的时候我和小家伙一起说道,仿佛我们排练过。


我终于也有自己的小家伙了。我牵着他的手走在这美到令魂灵叹息的大街上。他摇晃着我的手。


这时阴影却忽然飞往南方。远处雕花的檐角向远方不断伸展削尖,直到变成了一道退无可退的悬崖,我看到一团白色从檐角跌下,如同飞鸟之坠。一团灼目的光芒隐乎其中,耀乎其外。


我即刻捂住了阿拉卡诺的眼睛,他柔软的睫毛痒痒地蹭着我的手心:“大哥.......大哥,怎么了嘛。”



“弑亲者逼迫领主夫人跳了崖!”

“如此这般仍不能得偿所愿,神恩早已不再眷顾八芒星之家......”

“是你诱使我们犯下罪孽!”

“那守卫河口的剑盾兵,难道我们不曾与他们一道家乡纵马?”

“泰路芬威!”

“皮提雅———”


梅斯罗斯殿下低低地伏在双胞胎弟弟们的身上,像是在拥抱,像是怕他们感到冷,而弟弟们却安静地睡着了。他们的红发融成一团,像是边缘不规则的硕大血迹。


——“早些回去找阿米吧,去夕阳的尽头找阿米吧,上哪去寻安巴茹萨这样好的小猎手啊......”玛格洛尔殿下哼鸣着一首古老又熟悉的摇篮曲。他的怀里抱着两个小小的精灵,两个都是黑发,两个都不是我,亦不是安巴茹萨。“阿蒙埃瑞布的丛林中曾有他们的足迹吗?新生的树苗聆听过他们嘹亮的号角吗?”


“别再唱了。” 


“如果你想,可以割去我的舌头。”玛格洛尔殿下头也不抬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用曲调应答。


【“这就是你的愿望?”】



我转而捂住了阿拉卡诺的耳朵,却只能把他蓝宝石般的眼睛留在外面。他的瞳孔激动得收缩了,我以为他在害怕,便更紧地抱住他,“我带你回家,阿尔科。我带你去平平安安的地方,你让我自己去找他。我跟一如发誓不会不带你骑马......”,可他却转头就从怀抱中扭了出去,像只幼豹般猛冲向前,我赶忙跟上去,只见一匹纯白骏马从大街的尽头风驰电掣般驰来,来者骑术甚精,一拉缰绳便毫不含糊地停在前方,撑鞍翻身下马行云流水,裙摆翻飞扬起一阵明亮的尘埃如同光雨落下。


阿拉卡诺高兴得手舞足蹈——“姐姐!!”他拱身就凑上前,焦急地扬起脸颊要姐姐亲他——“阿瑞蒂尔姐姐!!!”。阿瑞蒂尔闻声把他炫耀般高高举起,亲吻直到确认他软软的脸颊上无处被遗漏,转瞬间又被回赠了一脸湿漉漉的爱。


我记不清他们的每一个昵称了,我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每一次拥抱了。但我知道眼前爱穿白衣裙的精灵是我的妹妹,我最赤诚勇敢的妹妹,我唯一唯一的白公主。她受了好多委屈、好多苦,我一点一滴都没能帮她。


“阿瑞蒂尔......妹妹”我的眼泪第一次夺眶而出,“我的伊瑞希......你如今怎样?”我手足无措,恨自己,爱她,不敢抱她,“我算是什么大哥......”


她把阿拉卡诺稳稳放回地上,大步流星来到我面前,裙摆曳起一地尘烟。她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亲吻和拥抱,被我哭湿了肩袖,随后她一把将我推开。


“笨蛋芬德卡诺·诺洛芬威安!我愚蠢的大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瞪视着我,双目几欲喷火,天光随之一变。



芬德卡诺?救过梅斯罗斯殿下的芬德卡诺?他离去的朋友芬德卡诺?


龙焰烧红了西线的天空,那焰火的宿主黑龙却已坠落、翻滚,把一塌糊涂的阿尔达大地损毁得更加透彻——可一点明亮至极的白光仍从浓烟烈焰中透了出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耀眼?比持剑者额间的那颗宝石更加炫目?


除了营帐中的那两颗宝石交相辉映的光芒。


“既然注定要陷入永恒黑暗,为何不少犯些罪孽?”玛格洛尔殿下问自己的哥哥。

“既然注定要陷入永恒黑暗,为何不多犯些罪孽?”梅斯罗斯殿下问自己的弟弟。


他们照镜子般看着彼此,沉默而专注。


是梅斯罗斯殿下先开口自说自话:“如果罪能够计量,那眼泪呢?”他卸下了自己的金属右手。


“那么爱呢?”玛格洛尔殿下执拗地将兄长的脸扳向自己,将两双柔软干燥的唇轻轻碰了碰。


然后他们拥抱,命中注定他们要成为兄弟。



——“芬德卡诺!听我说话!”


我愤怒的妹妹攥紧我胸前的衣料将我扯向她面前。

“你知道伊尔牟厅堂里的一刻是外面的多久吗?你怎么胆敢还在这里?!走!跑!”


“去哪......”我焦急的扯住她的手,我不知道......


“去找他!全阿尔达还有谁不知道你想去哪里吗?”


“他命令我永不成为一名战士......他不允许我跟随.......”我知道即使这样我还是会去找他,我只是想听阿瑞蒂尔告诉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的精灵会有多坏,我相信她。


“我的大哥以前并不是个笨蛋啊!你不需要成为一名战士才能去找自己爱的人!你不明白吗?你只要是一个爱人就够了,你难道不是吗?”



【“你的愚鲁会毁灭兄长的命运。”】那个柔缓的声音如今亦变得急躁阴沉,像是压着一场阴雨要降下。乌云层层压下,阿拉卡诺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模糊。阿瑞蒂尔纯白的裙摆染上森林泥沼的污迹,被我眼泪洇湿的肩袖上蔓延着鲜血,一杆标枪贯穿了她健美的左肩,枪头上闪着青绿色的荧光。


“邪恶!肮脏!那胆敢中伤阿瑞蒂尔的邪祟,我杀了你!”我抬头向乌云呐喊,“管你是一位大能者还是一只虫豸,我杀你到天涯海角!”


“安静,芬德卡诺。”阿瑞蒂尔抬颌示意我去捂住阿拉卡诺的眼睛,我迅速照做,小孩子滚烫的泪水打湿我的手掌,“我跟你一起去杀......”他的呜咽逸出,身形越发摇晃不稳,但我还是紧紧地捂住他的眼睛。


只见阿瑞蒂尔用右手握稳了标枪,向外抽去,血肉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吓不住她。她左臂疲软地垂下,右手却紧紧斜握住枪杆,肩膀向后深深背去,髋部随之扭转。那杀过她的淬毒镞头如今斜指天空,像是那里陡然生出了能引发她兴趣的猎物。


我的妹妹一生都是个好猎手,生生世世都会是。


“那敢问又是谁毁灭了我的命运呢?!”她的怒吼响彻云霄,雕梁画栋随之震颤。标枪越过她低垂的肩膀冲向云天,借着她的力,带着她的光,直刺入最高最大的那一朵乌云,瞬间在那柔软臃肿的形体破开了一个大洞——可降下的却不是风霜暴雨,而是明晃晃的天光。山崩地裂的声音随之响起。美丽的城池在我们眼前破碎成一片一片晶莹的玻璃。阿拉卡诺的视线重归自由,他拍手叫着“好耶!”跳起来去用手去接碎片给姐姐看,发光的玻璃一落进他掌心就变成小小的雪花。


这样耀眼的明亮我分明在哪里见过,在我的头脑清晰地告诉我之前,我的眼泪已经再次变得滚烫——那是我的胞弟图如卡诺带着隐秘之城的精兵,出乎所有人意料,来西线驰援左支右绌的我。那亮闪闪的一万长矛在日光下行进如同一条秘银铸就的汹涌逆流。他罕见地笑着说专程来恭贺新王,宽慰紧张激愤到快要被绷断的我——“为光明!为诺多!为英勇的至高王!”他激烈的号令于群山回唱,那响声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胸膛。


“Turco!”我勉力在灼眼的强光中仰头直视天空,泪倒流回眼睛,“你在看着我吧!你在看着我吧!”


“Turco一定在看着你,但Turco一定不会说的~”云端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爱笑的埃兰葳是我们曾见过最美的梵雅新娘,她从不为爱流泪,只为爱而歌唱。她溪水般明快的勇气我到阿尔达的尽头都不会遗忘。


“我在看着你呢。大哥。”我那沉默的弟弟啊,你永远会中爱人的激将法,不是吗?我多爱你啊。



晶莹的碎片成堆成堆的落下,世界加速坍塌。在光错迷离中我看到这个碎片里凝着风干的小黄花、那个变幻着晶球里的梦境、大的那片是希姆凛的城墙,小的是那片是圆润可爱的昆雅字母......


我不需要看清每一个,已然回想起了所有。

“走!”——“快走!”——“跑着去!”——“骑上马!”

四个声音化成四股力量,猛地把我推出了眼前的光圈。




8.诺多

预警:部分流血暴力向内容详细描写。



待我再次睁开双眼,贝烈瑞安德已全然换了模样,我亦然。希尔南队长不知该唤我路因尼尔还是至高王,他受领主所托守护的幼小精灵,忽而复刻了芬德卡诺的一切。


“称我为令你骄傲的学徒吧。”我说。


时间已经不多,他将过去替我保存的所有事物全权交付与我,简短地告诉我我此刻想知道的一切。我们拥抱作别,誓将对彼此永不遗忘。


我的心为我指出方向,为此我可以简单地穿越森林和海洋。


在火山口找到了梅斯罗斯时我并不意外,那和梦里的一切一样。他像只红蝴蝶飘忽在裂隙边缘,沉静地盯着汩汩岩浆,轻到似乎一股热风就能把他带到地心。


我看到他滴血的左手被一团白光照得一清二楚。


“迈提莫!”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喊:“我是芬德卡诺!我来和你会和!”


我看到梅斯罗斯猛然回过头,惊惧地盯着我的脸。


“我拿回我的记忆了!此前我重生为路因尼尔!”我急于说出所有、证明所有,让梅斯罗斯明白我真的是芬德卡诺,而不只是一个过度迷恋了他一百年的小精灵最终发了疯。


“我记得你把小黄花夹在羊皮纸里!我记得你在泰尔佩瑞安下牵我的手!我记得你用阿塔的帕蓝提尔偷偷给我看你每一夜的梦。我记得在希姆凛我们第一次缔结联结时我流泪了,不是因为感到疼,而是因为你那么害怕弄疼我。

我记得......我记得在遣出传令官的前一夜,你单膝下跪请求我不要用你的名字来命名联盟。我否决。我说如果东贝烈瑞安德对自己蜷缩依靠了半个纪元的防线叫作‘梅斯罗斯防线’并无芥蒂,那就没理由为自己加入的联盟叫作‘梅斯罗斯联盟’而义愤填膺。我知道你眼睛红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哭。”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梅斯罗斯发疯一般地冲撞到我身上、吻我,用嘴唇重温我每一寸的骨骼和皮肤,像是要确认它们真的又长好了、回来了,就好像这一世的我不是被他拖着一颗行将破碎的心哄着抱着好好养大,这番灵与肉都当真是第一次被他遇到。我紧紧地把他箍到自己身上,我不会放手,别想让我放手。这不是诺多重逢诺多,这是野兽遭遇野兽。


他抬起泪眼看我,他一遍遍地叫我芬德。


他说:“芬德。对不起芬德。我把东线搞砸了,我因愚蠢而受骗,我受诅咒。我让你那么绝望地死掉......我多想山脉能为你移来大军,我多想为你而死。可我没有。我没有......”梅斯罗斯的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泪水混着脸上划伤的血迹淌到了嘴角。我明白我的心被这几道泪痕犁出的沟壑,将永不会再愈合。他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仿佛一切从未成为过往,大战只发生在昨天。这场战争究竟困住了他多久?


我捧住他的脸,亲吻他的红发,亲吻他的眼泪,亲吻他的伤口,我笃定地告诉他:“该说抱歉的不是你迈提莫。我同样误判了战机,我不该过早率军冲锋,我不该在那个节点离开,把你留在比死亡还焦灼的愧疚里受折磨。至于遭背叛,那从来都只是不幸,而不是任何一种罪恶。如果你还承认你眼前的精灵彼时曾是诺多的至高王,那就别再僭越地让希姆凛的领主承担全盘的罪责。”我每说出一句他就在我的拥抱里蜷得更深,我高大的爱人竟变得如此消瘦。他痛苦地摇着头,好像我对自己的归罪恰是正在把他坠进冰湖的石头。直到最后,他终于肯看向我。


“你是的。我的至高王只有你,永远是你。”

他的声音嘶哑。他顺从得像鸽子。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湖。


然后我们安静下来,额头抵着额头,直到他左手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逐渐清晰到难以忍受。我去探他的手,他惊恐地颤抖,仿佛是我的手在灼伤他,而不是茜玛丽尔。但他却没有甩开我。



“它在让你疼痛。”我轻轻覆住那只被血润湿的手。

“它认定我罪恶。”

“有罪也未必合该由它来惩处。”

“它是我阿塔做的。阿塔在里面放了自己的心。”他躲开我的眼睛。

“你阿塔永远不会甘心看你痛苦。”



即使一个纪元已经过去了,但我仍没有忘记我疯狂的伯父曾如何爱宠自己的孩子。我曾亲眼见证库茹芬用最尖刻的语言当众指出父亲的延展性理论可能存在的漏洞。当时我惊恐地以为库茹芬会因此而死,但他没有。他得到了一个新的锻造室来试验自己的设想;我见过费雅那罗为玛格洛尔的竖琴流泪,他不厌其烦地絮絮告诉自己的孩子“那真的很美。”,直到他的孩子也流下泪来,直到没有人再去在意他肩膀上还有两个安巴茹萨对称着嚼他的耳朵;我见过卡兰希尔挂着各色宝石的长发招摇成一面精彩的旗帜,闪耀到人们快忘记他以the Dark作为称号。而无论是谁上前称赞,卡兰希尔都会烦躁地解下来几颗宝石珠塞到那人手中,抱怨他阿塔为他造发饰造个没完,又亲手为他戴上,他的头皮快要被坠疼;至于凯勒巩,迟钝如凯勒巩也知道父亲不会欢喜他追随一位维拉。他曾拉我来给自己壮胆,紧张地为首次出猎向父亲讨求祝福。我看到费雅那罗眉关紧锁着亲吻了他金色的发顶,他说:“我亦曾师从奥力修习锻造。莫使犹疑的阴云遮掩猎手明亮的双眸。我给你所有的祝福。”他背过身去,他允许他走。


年幼时我也曾冒险地幻想被一个如此炽烈骄傲的精灵爱重纵容会是什么感受,那会像是被火焰吞噬周身,却发现那并不疼吗?直到我拥有迈提莫的爱,我才明白那当然不会疼,那本就是火焰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拥抱。


而迈提莫,伯父最美丽的奈雅。他那样确信自己长子的美丽与珍贵,确信到作为语言大师的他亦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只能说他的孩子是另一位真正的芬威,是他挚爱的父亲的长孙;确信到他甚至能够原谅我对堂兄那显而易见的迷恋,原谅我竟是我父亲的儿子——“半兄弟的孩子竟也没有愚蠢到无法理解奈雅的美丽,竟也没有怯懦到不敢爱恋奈雅,那么他或许还有药可救。”有时,伯父看向我的眼神似在这样说。但事实上,他从未对我说过刻薄出格的话,一句都没有。



我不知迈提莫的眼前是否闪过和我一样的画面。终于,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是啊。阿塔不会的。”


“那么放开它?”我小心地向他建议,不想让他感到自己的执念受轻视。


“我会的芬徳。我会的。”他没有愤怒,反而凑上来亲了我的鼻尖,“我会把它还给地心的火焰,还给我阿塔。这会是一份来自奈雅的小礼物。”


他毫不费力地离开了我的怀抱,带着宝钻走向裂隙,他回头向我轻松地笑着说:“芬德卡诺,我爱你,我知道你同样爱我。你要相信我,这没事的。”



我知道你爱我.....

相信我......

这没事的......

梅斯罗斯的笑容美如金色的火焰绽满劳瑞林的嫩叶,他的话语却像惊雷炸裂在我胸口。我的心瞬间被恐惧攥紧,好似被炎魔的火鞭缠绕。他会永远离开我!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我的身体先于灵魂扑向了他。我用双臂死死禁锢住了他的臂膀,使上了全身的力量把他掼倒在地面,然后又用上了每一寸身体尝试抵住他。我要留住他。我先要留住他,留住他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宁愿是我想错了,我错怪他了。他先是与我争斗,后来便任由身体被我压制。碎石从我们身下窸窣滚落到岩浆里,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那是他。在争斗的短暂过程中我想清了那瞬间把我的心紧紧攫住的恐慌是什么,那是自桑格洛锥姆以来我每一夜的噩梦——如果我没能带他走。


“你要跳下去对吧!你要我相信你的结果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岩浆吞没对吧!我没有忘记桑格洛锥姆!我没有忘记你说着爱我,说着没事的,却要我一箭射死你。”被我直白点破意图的那一刻梅斯罗斯露出了稍许不安,但紧接着便释怀般笑了。从他的反应中我绝望地确认了我没想错,他确实计划着离开我。“你不会如愿的迈提莫。就算你今天把我甩开了、打垮了,心满意足地跳下去了。我也会紧跟着你成为第二个消失在地心的精灵的。我倒真想知道地心之外又是什么!穿过火焰又有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高妙到除了费诺里安谁也不配看到!”


“什么都没有。芬徳。“梅斯罗斯依旧带着他的笑,尽管泪水同样充满了他的眼眶,“我相信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然我就白走了一趟。我爱你不是谎言,只是我不能再作为你的罪恶而活。对你的爱是我最好的部分。可是反过来呢?我不能说如果一切能重来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只是厌恨一次一次一次地弄脏你的命运了。我知道你爱我。”


“它本来就是脏的!“我愤怒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你出奔我跟了!你抢船我帮了!你拿命守的希姆凛我住了这整整一世!我本会被冻死在雪原里,被原路冻回到曼督斯,如果不是你把我宝贝一样夺回要塞烤火。难道搂抱我的,并不同样是你沾过亲族之血的手?梅斯罗斯,你来告诉我,什么叫你的罪恶,什么叫我的罪恶?有胆量的话就把茜玛丽尔塞给我,你亲眼看看它会不会同样灼烧我的手!”


我能够感到身下梅斯罗斯的身躯在颤抖。可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良久,他说:“总可以分清的。只要我放开宝钻,你放开我。”他不再发抖。


我恨他的建议。我恨他在这种时候还在谈判。我不是多瑞亚斯来的信使,也不是希斯隆的传令官,更不是他一度竟想要哄骗的黑暗大敌。我是芬德卡诺,我是他的芬德卡诺。


我无法再控制我的怒火,任它们像岩浆一般倾泻而出。我向他吼道:“没人在和你谈判!不如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谈判!谈判是第五战役后我和纳牟硬耗了十五年!他说你是否为反叛而悔过?我说我要去找东线的梅斯罗斯会和!他说你是否渴求用遗忘来抚平伤痛?我说我要去找东线的梅斯罗斯会和!他说汝等以善好作为开端的事物,终将以恶果收场。我还是说我要去找东线的梅斯罗斯会和!我说了十五年,我只有这一句!这就是我的谈判。现在曼督斯的亡魂,被我烦扰到想要复生的亡魂们正在笑呢!笑纳牟是何等的明智啊!笑那个只会说一句话的芬德卡诺又是多愚蠢、多不幸啊!他的爱人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他没完没了地说着自己什么都不是,除了罪恶。他忘了自己是芬德卡诺最爱的迈提莫!耻辱啊!芬德卡诺这些年的坚持,除了是噪音还是什么!”


于我而言,怒火中烧与痛哭流涕向来只有一线之隔。我愤怒的吼声还回荡在岩壁,我的头颅却已经伏在梅斯罗斯的胸膛嚎啕大哭了,我的泪水沾满了他的长袍,就像儿时的我受挫折后一样。挫败从不会使我流泪,但梅斯罗斯安慰我时的温柔会。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在我终于能找他会和的时候。我把灵魂都给了他,他为什么要拿它用作杀自己的刀......为什么.....


终于,梅斯罗斯也不再压抑自己的痛苦。他几乎在哭喊:”我没有忘记!那不是我。我求你别这样说......”他拼命挣扎着想从我的束缚下扭出去,甚至用断肢去推开我,却被我紧紧按回原地。我不会松手,我不敢松手。他像只委屈的受伤猎物,死都不明白为何曾和他亲昵絮语的猎手突然变得心狠手辣,非要它流血不可。如果这时猎手悲伤地说,我才是被你捕获的那一个。我太想留住你了,太想了。他会原谅吗?他会吗?


他挣不动我。他望向虚空的眼睛褪去了颜色。他轻声说:“我怎么会忘记呢?芬德卡诺。我们坐在提力安城的石阶上,坐得那么高,你靠着我。你阿塔出来对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应承着,宴会又要开始了。大家都在,只道我们交好。没人知道我是真的爱你,你是真的爱我。天是蓝的。后来我把什么都毁了。”他闭上了眼,任我禁锢着,“只是别说我忘了。求你了。”


他说得那么温柔,那么温柔。温柔得像他在维林诺第一次裹住我的手,他说:“小家伙,请允许我为你示范这个。”他握着我,我握着鹅毛笔,我们在绵韧的羊皮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F.i.n.d.e.k.a.n.o.我几乎不用使一丝力气,只需闭上眼飘浮在被晒暖的河流。后来我们手里握的变成了剑和缰绳。后来我亲手砍去了那只手,那只河流一样的手。


“是我.....是我要请求你”,我努力把音节正常送出我痉挛呜咽的喉咙,“我求你看看我......我不是你的良知,也不是你的罪恶。我是你的芬德卡诺。”我蹭过他湿淋淋的下颌,越过他受伤的颧骨,吻上他美丽却紧闭的双眼,“我的......我眼睛里躺着一个迈提莫。我求你看看他......他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他是我最爱的迈提莫。我求你睁开眼看看他,他等了你好久。”


可他没有。他紧闭着双眼。他沉默得太久以至于我开始发慌。


我不知道我的恐惧在此时此刻竟还能再上一层。我的胸膛贴着他的,我感受得到他的心跳跃得那么浅、那么仓促。我曾在多尔露明战场上为一个失血过多的枪兵紧紧按住胸膛的伤口,他重伤的心就曾以这样的频次跳动,直到彻底停止在我的双手。难道梅斯罗斯的心碎掉了吗?是我糟糕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他吗?是存续于阿尔达的念头比坠入熔岩还让他感到恐怖吗?是放开茜玛丽尔就等于放下了费诺里安赖以为生的骄傲吗?我后悔那样逼他。我放松对他的钳制,把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去听他一声声的心跳,因害怕它们越跳越浅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别让梅斯罗斯成为希姆凛第一个心碎而死的精灵,我向一切祈祷。我愿用我全部的恩典去交换我从未对他说过残忍的话、粗鲁地攥疼过他的手脚。只是别让我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弱......别让我听见他的心碎掉......



然后我听到了答复。

一句压抑的、破碎的:“芬德卡诺,我是你的。”传自梅斯罗斯胸腔的深处。我抬眼看他,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眼神明亮如银色的露珠漾在泰尔佩瑞安枝头。他向我晃了晃手,手心里空无一物。原来在我哭着听他心跳的时候,他松开了手,任由茜玛丽尔和碎石一起滚落进了裂隙。只是我连一拍心跳的时间都分不出来,完全听不到坠落的声音。令阿尔达征战不休的茜玛丽尔啊,无人得见你融化时的模样。在场的每颗心,都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另一颗心脏。去吧,去找火焰吧。你也会有你的家。


“迈提莫。原谅我。”我吻上他的双唇,“请原谅我的一切。你值得所有的温柔。”


可梅斯罗斯摇了摇头,他炽烈的目光望向我、融化我。他说:“你永远都不明白自己是多好的爱人。芬德,你永远不会懂。”


我确实不会懂。


就像他不会明白因为他是梅斯罗斯,所以再好的爱人对他来说也只是刚刚好。他永远不会懂。


于是我们只能在无知中接吻,在误解中拥抱。哪怕岩浆会像海洋般涨潮,下一秒就要吞没整个贝烈瑞安德,我们也不会松手。因为我们是最愚蠢的诺多,如果不是爱到心碎,我们就不敢确定那爱真的存在;如果不是在烈焰的威压下仍相拥抱,我们就不敢确定对彼此是真的需要。


于是我千百次地亲吻我愚蠢的爱人,正如他亲吻愚蠢的我。




9.后来的事


玛格洛尔殿下有着森林般的双眸......

玛格洛尔殿下有着天空般的歌喉......

玛格洛尔殿下在海边游荡,珍珠在海里生长......

曾用琴弦教会我加减法的玛格洛尔殿下,如果听到我的歌,请应答......



我知道迈提莫把玛格洛尔弄丢了。我告诉迈提莫我会和他一起找,找一辈子。


希尔南队长交付给我的包裹里有一张羊皮纸,那上面用优雅流畅的昆雅誊写着我们的希姆凛之歌,我不知道他在何时悄悄塞给了希尔南队长。梅斯罗斯看着那张纸发愣。


于是我又掏出了一架小小的竖琴。


我说如果你想找到一个走失的精灵,怎么能甚至不带一架竖琴呢?


他笑了起来,我融化到他身上。


他说:“如果一个走失的精灵想被找到,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会弹竖琴的精灵呢?”


我们沿着海岸线行走,海浪曾将我们分开,如今我期待它赐予我们重逢。


总有一天,梅斯罗斯会和我一起唱起这首歌,而不光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总有一天,我的曲调会被一个点石成金的声音轻轻应答,一切将从此变得不同。


等到所有都结束,我们也许会去旅行,把小面包重新还给凯勒布林博,我明白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了。


消息远远地传来,说他在一个被称作冬青郡的地方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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